留中,是当今皇帝对于他不愿意看到的奏疏统一采用的态度,不交议不批答。
但显然,李三才的奏疏自有他的途径令得天下都晓。
加上最近接连爆发的矿监税使被商民聚集打死事件,外朝已有不少大臣起来响应李三才奏疏,要求皇帝罢除矿监税使,群情汹湧的很。
“自矿税繁兴,万民失业,搜刮指令密如牛毛,今日某矿得银若干,明日某官又加银若干,上下相争唯利是图。今日大臣的章奏,凡提及矿税,陛下一律不阅不听,这是关系到社稷存亡的大事,一旦众叛亲离,百姓都成为敌人,即使陛下有黄金满箱名珠满屋,谁为陛下去防守?”
杨涟忧心忡忡,继又展眉说道:“我最敬佩淮抚的便是,他奏疏所言民又君之主也这一句。此言大善,我等臣子有言论上书责任,陛下身为天子,亦有接受臣下言论之责,如何能充耳不闻,任由事态恶化,任由矿监税使祸害百姓,致令士绅有怨朝廷呢。”
“淮抚已经廷推,公举户部尚书。若进京,再会推阁臣,必有淮抚。届时,福清相公有臂之助,我等亦有振臂一呼领袖,朝中奸党必作土狗状,崩解而溃。”监察御史周朝瑞哈哈一笑,拉着杨涟的手道:“大洪此时进京正是时候,驱逐奸党,规劝陛下,正是要你出力的时候。”
“敢不从命?”
杨涟会心一笑,有关淮抚为户部尚书,廷推入阁之事,党内早有密议,如今已进入实质性程序。他在这节骨眼进京任给事中,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
“大洪辞锋向来犀利,我等拭目以待你首疏动天下。”惠世扬也觉振奋。
左光斗则是恨恨说道:“这件事,要怪,便怪四明相公,若非他,矿监税使早就罢了,焉有今天处处大乱。”
四明相公乃是致仕首辅沈一贯,此人乃是浙党首领,素与东林党不对付。前番也是东林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借乙巳京察之际及妖书、伪楚王等案,好不容易将他赶出朝廷。
不过沈一贯为首辅时,曾有一次绝佳机会罢除矿监税使。那是七年前,即万历三十年,有一天沈一贯突然得皇帝传召,要他马上进宫。当时传口谕的太监脸色惊慌,沈一贯以为皇帝出了大事,连忙在太监的引导下,快步前往宫中。
到了后殿的西暖阁后,一进屋子,沈一贯顿时感受到一种低沉压抑的气氛。据他自己在事后笔记上说,他当时看见皇帝身穿平日的礼服,席地而坐,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而李太后则站在皇帝身后,面带忧色,太子朱常洛与几个王子都含泪跪在皇帝面前。
这一幕让沈一贯直觉出了大事,忙跪在了太子等人的后面。辅政十三年,这是沈一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皇帝。以前他只见过皇帝一次,那是皇帝出席午门献倭俘仪式,当时他站在下面,对皇帝看得不甚分明。
万历开口了,他眼睛盯着沈一贯,有气无力地说道:“朕病危,太子交给先生,先生辅佐他做一个贤君。朕登极二十年,没有大过错,只是矿税事,朕因宫殿未竣工,缺银采取的权宜之策,今传谕一概停止,所派出的内监全令回京。”说完后,皇帝就让左右搀扶着回床躺下。
沈一贯见此情形,真以为皇帝病重不行,放声大哭,太后、太子及其他诸王也都泣不成声。
当夜,内阁大学士与六部九卿都胡乱睡在朝房,以防不测。沈一贯甚至已做好太子登基的准备。
三更天,有中使捧着圣谕,来到内阁,将圣谕交给沈一贯,其内容与皇帝白天对沈所说的大致相同。这让一直反对矿监税使的外朝大臣们在忧心皇帝病情同时,都是大松一口气。
然而,第二天皇帝病情居然有了好转。病好之后,皇帝竟然立即派中使到内阁,向沈一贯索要昨夜的圣谕,同时向沈传达了口谕:“矿税不可罢!”
沈一贯先是愕然,随后又颇感为难,他对中使道:“昨夜陛下亲口对臣说‘罢矿税’,文武百官人人皆知,眼下怕是大江南北都以传遍,又怎能收得回来?况且君无戏言,叫老臣如何面对天下?”
沈一贯踌躇不决,没想到皇帝听完回禀,竟然先后派了二十多个中使,络绎不绝地赶到内阁,向他催讨昨夜的圣谕。沈一贯为难万分,终是交出了圣谕。
宫中,司礼太监田义也正为“圣谕”一事,与皇帝据理力争。他苦口婆心规劝皇帝,说圣上既恩准停矿税,就不该再反悔!君无戏言,怎么可以出尔反尔,让天下人耻笑,日后又有何面目再君临天下?
万历听了,觉得田义的话刺伤了自己的自尊心,气得绕着御案转了好几圈,一抬头发现了挂在墙上的宝剑,抢上一步,拔出宝剑直对田义刺去。田义毫不退缩,可就在这时,一个中使捧着圣谕回宫来了。
田义气愤已极,三脚两步冲出宫,直奔午门东的内阁公房,瞅见沈一贯,便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怒斥沈道:“好一位相公,胆小如鼠!矿税使骚扰日久,相公难道不知?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皇上下谕撤除,相公如果稍稍坚持,矿税弊政立可终止!”
因此事,沈一贯一直为外朝攻击,终在乙巳京察时被科道弹劾,一气辞官。
众科道官都颇年轻,对当年之事都是愤愤不平。他们不会从沈一贯的角度看这件事,只觉沈一贯谄君,无有大臣原则,致使朝政日益败坏,也使矿监税使蔓延天下,酿成动乱。
“大洪行事,向来敢为,不过今日还是不提大事,且让我们为你接风洗尘,饮他几杯如何?”
“正有此意!”杨涟大笑。
惠世扬拉过杨涟,众人与他一起往马车那边。杨涟见迎他人群中有一人并不眼熟,也非科道中人,不由奇怪,遂问惠世扬道:“这位是?”
“噢,大洪,来,我为你介绍一下。”惠世扬拉过那人,笑着对杨涟道:“这位名叫汪文言,乃是东宫王安公公私臣。王公公听说你进京了,特意叫他来接你。”
闻言,杨涟忙向那汪文言道:“烦请替我转告王公公,大洪多谢他了!”
杨涟不能不谢,他能被吏部举为廉吏第一,固得益于同为东林党人的尚书杨时乔举荐,更得益于王安对他的赏识,在司礼监中力主奏请批了红。否则,单是外朝报上去,内廷不批,他杨涟又如何能名动天下。
汪文言忙笑着说了几句,他此次代表王安前来迎接杨涟,只是象征性的意义,不需要多说什么。
在场都是东林党人,也不需要隐瞒什么。内廷之中,除掌印太监陈矩和东林党相交甚欢外,最愿意和东林党人接触的便是这位司礼随堂太监、东宫管事太监外加太子贴身内侍的王安公公了。
而王安和东林党走的近,则是因为太子的缘故。这些,则是不言自明了。国本争了这么多年,东林党向来就是坚定支持皇长子的,否则,也不会有今日小爷。
众科道官上了马车后,便向京城方向出发,左光斗和周朝瑞等人坐在第一辆车。
马车缓缓驶动后,左光斗却突然叫停了车夫,尔后对靠在路边马车上的一少年叫道:“你不是肃宁魏良臣吗?”
闻言,周朝瑞等人都是诧异:哪个肃宁魏良臣?
倒是和左光斗一同来,现时坐在第二辆车上的御史何尔键听了这声喊,掀起窗帘朝外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