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不想去,吾只好将那花市搬了来。”
彼时蒹葭哪里见过这样的夜,她从记事起便学习取人性命。萦怀难忘的皆是人临死可怖的眼与扭曲的面容。人人将她视作一把冷酷的刀心狠手辣避之不及,却没人想到她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
倘若她的刀下亡魂早一日料到这些,也许能迷惑蒹葭求得一命。但缘分命定自有天意,或者是凡人大抵愚昧,神仙的脑袋要灵光些,又或者无量神君那日运气着实不错,穿对了衣服让不谙世事的蒹葭一见倾心。
假设种种,皆难以细说。十六岁的姑娘情窦初开是一瞬间的事。无量闯入蒹葭心中,未曾问她同不同意。
那是虚妄又美好的一个夜晚。小小一室闺房施了仙法,年轻的眉眼漾出如水的笑意。样貌英朗的神君低了头替身侧女子插上花簪。女子咬了咬唇,从腰侧抽出一把匕首。
无量正取了糖人要递出手去,扬了扬眉:“怎么?姑娘还要杀我?”
蒹葭摇了头:“神君今日现身,想是有什么重要之事。凡人不得窥测天意,吾也不敢乱猜。方才神君问我可想知道何时能脱离苦海,我现在想知道。”
无量张了张口,喉咙有些发涩。
蒹葭自顾将匕首捧了在面前,寒光闪闪,是极锋利的一把匕首,用料极好。“我从小寄身于阮府,唯一的本事,便是杀人。吾背负血债若干,吾不曾贪心想得善终。”那声音平平淡淡,不掺一丝情绪。
“神君赠我一夜人间祥和,我虽不曾有父母教养,礼尚往来的道理总是懂的。这匕首自我记事起便跟着我,也未曾出鞘。是我最干净的东西。”
无量瞧见蒹葭眼里星星点点,带了坚定与诚挚兀自朝他笑了一笑。他晃了晃神,心中想,这才是最简单干净的姑娘。瑶池里哪位仙子都比不上。
他忘了他原本来,只是想窥一窥蒹葭极阴的命格。
他收了匕首,摸一摸蒹葭头发,笑的云淡风轻:“姑娘莫要介怀,吾只是下凡寻个乐子。你的命格告诉你也无妨,姑娘的一生很好,得有缘人,享齐天福,是极顺的路数。”
蒹葭带了惊喜猛地抬头:“神君可是说真的?”
无量点了头,又点了头。眼中藏了浓重雾霭。
彼时蒹葭已是阮府第一的暗卫,一把飞刀使得极好。她心中藏了人,向往逃脱的心愈加热切。有时拼了命去谋人性命,只为赎身的赏银。有时却又莫名的害怕,怕自己等不到逃脱,已死在别人的刀下。
她时常走了路,伸出右手探一探左手的脉搏,然后嘘一口气。望一望天,似乎也不那么害怕。
可一晃四年过去,无量未曾再出现过一次。
倒不是他不想出现,因了执念,他于地府呆了数月,判官却咬紧了命格不可篡改,九重天的无量仙君出了名的暴躁脾气,一气之下拂袖砸了司命阁。动了仙术逼判官改命,判官也是个硬骨头,见惯了这人世痴男怨女,冷哼一声当场自碎了仙灵,也不愿屈就改命。
天规庄严,小打小闹算不得事,去了一位判官,再容不得情。仙帝派了八十一天兵擒无量上刑台。无量也未曾放在眼中,掐指一算,距四载只剩一日,又匆匆念了仙诀赶往人间。
彼时蒹葭凑够了九万两纹银,她细细点了通票,许是想到往后都可不再执刀,又或是想到心上人。眉目终于浮出一丝笑意。她递了请命书,还了随身的暗卫刀。终于一身轻松踏出阮府。
可她踏出阮府,却不知往哪里走。
她低估了人心险恶,又忘了自己身负血债。人间冤仇,向来是剪不断理还乱。觊觎她性命的人数也数不清,她每行一步,似乎都看到暗处有人窥视她。
蒹葭去在一个雨夜,除了杀人她什么也不会。流落街头已有了三日,也不曾好好吃一顿饭。她肋下中了一刀,却不知道去医馆。身子虚浮,一路踉踉跄跄寻至野外想寻些野果。可巧那野外早已埋伏了人。
十四年杀手,蒹葭这行当做的驾轻就熟。飞刀旋来时她料得分毫未错。侧身伏地,反手抽刀,想起跟了自己十四年的刀已然递交,又伸手摸向腰侧寻保命的匕首。
是了,她笑了一笑。那把最干净的匕首,已送给那晚黑衣黑冠的神君。
没了防身武器,本就乏力,更加不敌。支撑着跑了半里路,终于在一道山坡上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腹部那道刀疮汩汩渗出鲜红,她望了满天星辰。像极了那晚星星点点的灯。
无量来的晚了,蒹葭已然无救。长年刀伤身子本就虚弱,更何况受了这几日的折磨。
他来的也不算晚,他听到了蒹葭最后一句话。
苍白话音浸了浓重血腥气,怀中人不断抽气,手臂也在发抖。断断续续吐出她心中想说很久的话。
“神君的话果真不曾有错,得心上人,享齐天福。我遇上神君,是,是天大的福分。如今吾葬身这广野,日月为伴,也是难得的福气。吾活了这二十年,觉得这一生已然足够。神君最后能来瞧我一眼,我很开心。只,只可惜。”
她咽了最后一口气,张了口想说出最后一句,伤口突兀一痛,又好似再也不痛。满天星辰似是笼了一层黑布,她悠悠离了凡胎,鬼差擒了她,拖着她往鬼门关。她疼痛中回头,望见黑衣神君垂了头,骨节握的发白。声音却仍旧温和:
“只可惜甚么?我听着。”
天兵驾了祥云气势汹汹赶来,领头的将军念了仙帝旨意喝问:“无量神君,你可知罪?!”
她想,原来她叫无量,无量前程,无量仙途。当真好名字。颈间一紧,那鬼差已使了力气,再耽搁不得,她顿一顿,踉踉跄跄赶向地府报道。
无量拧了眉,念了仙诀护住蒹葭凡身,抬手又要动了仙力打斗。他做了万年神君,向来逍遥自在,天上清规桩桩件件,未曾像今夜一般让他感觉沉重。他心中想,果真天意不可违,早知如此,自己何必浪费了那四载时光,白白耗在地府中缠斗。
眼见双方又要动上手。天边悠悠飘过一道人影,月白衣袍,银冠正了无数风流。那月白衫的男子皱了眉,声音冷凝了质问:“无量,休得意气用事。你可曾想,早日认了罪,你尚可赶得这姑娘下一世,如此苦耗,害人害己。”
“况且,我穹华殿纂天镜内可窥得凡人心中遗愿,你当真不想知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