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柳烨和几个小朋友玩提水游戏,他们用棉线绳拴紧药瓶口,往井里投下瓶子,然后来回左右摆动绳子,以便瓶子倾斜下去,水就慢慢地进入瓶口,然后再用力一摆绳子,瓶子便被水的浮力托起来。他们让绳子缠在一小块木头上,不停地转动木头,就这样瓶子被提到井沿上。正在小朋友们玩得高兴的时候,“扑通”一声,柳烨掉下井里。井沿上的小朋友们竟一窝蜂作鸟兽散,没一个替她喊“救命”的。柳烨感到自己沉入水底,“死亡”的念头第一次从她心里窜出来。再也见不到外公外婆的恐惧战胜了死亡的模糊,她拼命地上下摆动着胳膊,同时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她托出水面,她竟奇迹般地从水中站起来,脚踩着井壁那参差不齐的砖缝,爬出井口。当她湿淋淋地跑回家,抖抖索索地站在外婆面前,哭泣着诉说完这次的历险时,外婆惊吓得一下子跌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半天说不出话来。而后外婆忽地站起来,拉着柳烨的手,到房屋(卧室)给她换上干衣服,然后拿着一根竹竿,带柳烨到屋后的井旁。外婆用竹竿捣一下水,就揪一下柳烨的耳朵,小声地念叨着:“柳烨哦,小魂来家……”外婆把“来”字拖得很长,像唱歌一样。这样反复十来次后,才放心地扔下竹竿带着柳烨回家去了。
这一次事件,让柳烨联想到爸爸说过自己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便忽然在心中骄傲起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难道自己真是上天派下完成某一使命的人吗?七夕节出生,难道这只是单纯的巧合吗?柳烨怀着自己不是普通人的窃喜生活着,脾气变得越来越骄傲和任性了。有时外公外婆批评她一句,她会一整天不理他们。外公为了让她消气,上街买回她爱吃的糕点塞在她手里,她却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扔在地上。
外公外婆对她实在没办法,只好唉声叹气,用发颤的手背轻轻地敲着她的小脑袋。“哎,什么时候你会开窍呢?”
柳烨倔强地站起来,昂首走近房屋(卧室),关紧糊着报纸的竹竿门,任外公外婆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有时她故意一天不吃饭吓唬外公外婆,外婆气得一边抹泪,一边用尺子狠狠地打她的屁股。打后又心疼地替她揉搓着说:“你要是听话,姥奶怎舍得打你呢!”
柳烨大多时候是懂事的,她体贴外公外婆年纪大,洗衣服还得花钱找人。
当那个小眼睛,黑皮肤,留着二道毛(齐肩短发)的乡下大婶,因为金钱的驱使而卖力地搓洗衣服时,柳烨细心地观察她的动作,默默地记在心里。待到下个星期天来到,她便把全家换洗的脏衣服放进大木盆里,自己用力地在搓板上搓着,虽花得时间长一些,也能把衣服洗干净。
在那条清澈见底的石头河里,人们总能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费力摆衣服的小巧身影。有时她会学着下乡锻炼的知青大姐姐那样把鲜艳漂亮的衣服或毛巾,松散地抖开,放在搪瓷盆的最上面,这样在她手中就像捧着一束盛开的花,悦目了自己,也羡慕了别人。
柳烨见到给自家挑水的小黄,拖着长长的鼻涕,从内心感到恶心。外婆告诉她,除了呆子小黄,这条街上是找不到愿给人家挑水的人了。小黄挑完水后接过外婆的钱,肿胀的脸,像一团发酵的面团,滋滋地冒着喜悦的窟窿。他嘿嘿地傻笑着,然后用肮脏的衣袖擦擦鼻子,就颠颠地走了。
柳烨和比她大四岁的小月一起担着水桶向附近小学走去。小月也是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她在家排行老二。有个姐姐和弟弟。姐姐长得面如满月,双眼皮,白皮肤,虽还是少女,但那种女性的妩媚,是俭朴的衣着,粗陋的生活无法掩盖的。而小月长得却像个男孩,她扎着羊角辫,一根红头绳缠的皮筋,结结实实地把头发吊起,长短不齐的刘海耷拉在眉毛上。她皮肤微黑,扁平的烧饼脸,衬得她那不大的眼睛有些无精打采。或许她没有姐姐长得漂亮吧,爸爸妈妈才把她放在外婆家。柳烨偷偷地猜测着。长得像男生的小月,也像男生一样有力气。好像她家的水大多是她挑的。
小月说笑着在前边走,柳烨颤颤巍巍地跟在后边,不时还要停下来,换换肩。
“阿烨你这怎么能行呢?现在还是空桶你就这样,等霍来(一会)咋办呢?”小月停下来,不耐烦地催促道。
“好的,俺就来啦。”柳烨喃喃道。
小学校斑驳的红漆木门,向她俩敞开着,那是个夜不闭户的年代,人们过着太平的日子,没有雾霾,没有车祸,没有地沟油和艾滋病。是的,那是个不需要警察和保安的时代。没有持刀歹徒闯入学校凶残地面对手无寸铁的孩童。没有校车超载事故,没有踩踏拥挤事件。一切都透着平安和祥和,宁静与安然。
小学校的红漆大木门似乎一天到晚从未关过,虽然是星期天,她俩也能自由地进入。
水井在青砖灰瓦的教室后边,再后边就是以前淘汰的土坯茅草房教室了,现已分给老师们居住。
那口井的周围地面是用河里捞的小石子铺就,以防下雨泥泞。靠近井口的四围是用几块巨大的平石围成一个圆圈,算是给老井一个奢华的装饰吧。
井水清幽深沉,井壁上长着或多或少的苔藓,那幽绿的苔藓,仿佛彼时知识分子上衣口袋上挂着的钢笔,彰显着老井那深不可测的履历。老井是庄严肃穆的,你只可向它鞠躬致礼,却不可对它轻慢和亵玩。
当柳烨吃力地把半桶水提出井口时,她总要胆战心惊地低头瞥一眼深不见底的井水,那口井就像妖怪的大张的嘴,随时都要吞没打扰他的人。可是一想到小黄那总也洗不干净的脸,长长的鼻涕,她强忍着,把另外半桶水打了上来。她感觉肩膀被扁担硌得生疼,便快步地跑着以期缩短这样的折磨。桶里的水不时地洒在土路上,溅起缕缕烟尘。随着水的外溢,肩膀的压力在减小。她低头弯腰加快脚步,偶尔抬头看看前边轻松自如担着满满两桶水的小月,羡慕和嫉妒交错着涌向心头。但她咬紧牙关不服输地跟着小月。汗水从她白嫩的小脸上淌下。
回到家,原本的半桶水只剩一小半了。外公责怪地拽下扁担让她歇着。她不体贴外公心疼她的责备,却生硬地抛下一句:“我歇着,你能挑水吗?”便又挑起水桶跑出门去。出门之后,她就后悔不该刺伤外公。外公比外婆大十二岁,还患着高血压,六十多岁早已过了退休的年龄,为养这个家还在上班。每天的工作都够他忙的了,自己怎么还那样不懂事地刺伤他呢?
负疚感使她对肩膀的压力产生更大的忍耐力,她终于一趟一趟把家里的大缸装满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