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那时候,她是这么想的。
但是现实的生存压力是可怕的,起初她不懂娱乐圈的很多规则,只是老实本分地演戏,即便她再努力,由于缺乏人脉、资源、背景,她接不到好的剧本,进不去好的团队,要知道,一个烂剧本是再好的演技都弥补不了的。
她甚至连烂剧本都不一定接得到,有时候,她好多个月都接不到戏,独自守候在T城郊区一个二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她从四五线城市来,家底薄弱,如果接不到活儿,就连在T城生存立足都困难。
生存的压力迫得她有什么演什么,哪怕是一个再小的角色,哪怕演一具尸体,所以,当她好不容易接到戏,就格外珍惜。在片场,没轮到她拍戏的时候,她甚至主动揽过后勤的活儿,给导演和其他主演送饭,想借此混个脸熟、博得好感,但因拍戏不顺而暴躁的导演直接将她递过去的盒饭掀翻,那些饭菜全都被甩在她的脸上。她也曾站在严冬寒风呼啸的户外等候拍戏,从天亮等到天黑都没轮上,白白挨一整天的冻。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遇到了陈飞导演。
陈飞导演向她递出橄榄枝,给了她人生中第一个饰演女一号的机会,但这是有条件的。
她上了他的床。
她来自小地方传统保守的家庭,当身体内流出第一抹红的时候,当她见到陈飞导演那肥胖变形的身躯时,她躲在卫生间又哭又吐。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失去了。
但她的事业并未因此迎来多大的转机,她饰演女一号的那部电影扑街了,票房和口碑都不好,虽然她被更多人知晓,却是以烂片主角的身份。
有些捷径一旦走了,原则就被破了,初心就被磨了。
陈飞导演擅长经商,他教她如何玩资本运作,愿意让她入股自己的公司,带着她辗转于各类酒桌,将她介绍给很多人认识。
她现在的财富,已经不是依靠作品积累的了。
可那又如何呢?如果不能在T城活下来,还谈什么梦想?
最可怕的是,陈飞导演不仅把她当做情人,更把她当做自己的工具,她被陈飞骗到其他男人的床上。
她被人用绳索捆了手脚,被S。M圈的人用皮鞭抽打身子,她求救、求饶,她用报警相威胁,但是陈飞问她是不是想回到一无所有,是不是想退出这个圈子。
她开始去心理诊所,每天睡觉都依赖于药物。
陈飞是地狱来的恶魔,将她往黑渊里拖,但她已经离不开那个黑渊,这种既痛恨又依赖的关系折磨着她。
宸光的身子哆嗦得越来越明显,哽咽声也渐渐转为嚎啕大哭。
她抽搐着身子,一副要将肺都要哭出来的模样,吴尘静静地望着,一言不发。
她走过的路,他大致知道的。
他看过她的作品,眼见着她从一个灵气十足的少女被磨成在镜头前还戴了面具的演戏机器,她的表情变得僵硬而单调,所以被观众诟病,如此恶性循环。
他关注到她,是因为不久前,媒体曝出她被导演性侵,可她本人在镜头前极力否认,但她的微表情未逃过吴尘的眼睛。
性侵,非常敏感的话题,非常惨痛的遭遇,让童年有过类似经历的他想要将她拉出某个黑色的深渊。
他来到她的房间,观察到那些画作,每一笔都是她对极致痛苦的宣泄。
那幅《格尔尼卡》里头抱着死婴的母亲,跟宸光卧室床头照片中的宸光母亲很像,如果吴尘没猜错,那个死婴就代表了她自己,在她心中,她已经死去。
她画了自己的裸。体画,却用剪刀将画板扎出一个又一个洞,吴尘是理解她的,一个被性侵的人,最厌恶的不一定是侵害者,反而是自己,因为觉得自己的身体脏,从而产生自我厌弃感。
这个房间,虽装修到富丽堂皇的程度,却是宸光的监狱,是她的牢笼,陈飞导演应该是有这里的钥匙,出入自由的。每当陈飞进来,宸光就像那笼中的八哥一样,绝望地喊着“不要”,因为八哥学舌,而它的主人说的最多的不是“恭喜发财”,而是“不要”,以及尖叫。
吴尘观察了她的卧室和卫生间,一个独居女性的卫生间,马桶圈是不需要翻起来的,而刚才那马桶圈不仅立着,马桶中还有半根未抽光的烟,方才宸光抽的是YSL女式香烟,而马桶中的烟很粗,明显是男性抽的。所以,吴尘到来之前,这个房子里,还来过男人。
宸光给吴尘的这个电话,就如同隐忍了多年之后的本能求救,兴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在渴望有人将她拉出这个黑渊。
所以,当吴尘说出“为了艺术”时,她的心底一片震撼,仿佛这句话是从地狱回到光明人间的咒语,唤醒了她沉寂多年的初心。
宸光一味地哭,吴尘静默地看,他观察着这个豪华的人间牢笼,回忆起他童年时期待过的另一个豪华牢笼,不由得双手握拳,心中也十分压抑,想要尽早离开这里。
吴尘将一份制片人阿坤拟好的合同放在茶几上:“这部剧投资不大,能开给你的价格只有这些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吴尘走到玄关处,自己换鞋,打开门。
“好。”他身后忽然传来她的回应,“这部戏,我接。”
吴尘转身,朝她点了点头,大门已经打开,室内一片阴暗,但是吴尘所站立的地方,透进来一片强光,他就站在光晕中,令宸光忍不住大跨几步走到他身边,但他已经换好了鞋,飞快地退后一步,与她保持了一米多的距离。
他没有关门,让门口的光一直将室内照亮,他走进电梯,在电梯关门前一刻。
她忽然朝他喊:“谢谢!”
“谢谢你,吴尘!”她大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