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时不知其中缘故,却也大致明白底下众人为何而笑,座下宣平侯的那双精锐眼睛的眼睛可是巴巴盯在自家夫人身上半寸不离,那样一身戎装铮铮铁骨的人身上,竟也能瞧出一丝这样温柔疼护的神色。
宣平侯夫人的两个丫头自然领会她设的不借酒力这个由头,见她身子有些东倒西歪,便垂首恭敬地趋到萧淳于面前将她扶了下去。
这杯敬酒,到底帝后二人谁也没喝下去,却博了个满堂叫好的彩头。
便是臣子的老婆都这般精明能言善道,看着底下满座的那些各怀珠胎臣僚,瑾时心里顿时生起一股对萧淳于的严肃同情,这些人只怕哪一个都不好对付罢?将金碧辉煌的朝堂比作如狼似虎的猛兽窝还差不多,萧淳于的这个山大王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
瑾时不由夸赞两句:“侯爷夫人果然是女人杰,这样的妙人儿教侯爷摘了去,想必当年求亲夫人府上侯爷定是铩羽了不少的名门高婿才最终抱得美人归。”
宣平侯的脸上流淌出了一分得意的神色,轻轻捋了捋青须,笑得连刚毅的嘴角都柔软了不少。
谁人不知宣平侯此人最是不知软硬的焊铁,铁面无私,谁一脚踢在上头,甭管轻重,都能叫你肿起一个偌大水泡来。更有不知死活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儿上的,便是雁过不留毛,一斩而尽。
难得在他脸上看见笑意,众人都瞠大了眼睛去看这奇景。
宣平侯夫人一双迷醉的水眸里透露出些许清明,越过案前的香炉,缥缈似的透过青烟去定定打量这位鲜少参与君臣之宴的年轻王后。
只见她白纱缎小竖领中衣外是一件大红羽遍地石榴花开撒金纱袄,点翠嵌宝赤金大发钗凌于花冠头上,胸前戴着白玉金凤翘头衔珠钗金丝螭头项圈,通身珠光宝气,高贵不可逼视,偏又是这样端庄一丝不苟的容仪里面头透着三分小女儿的娇嗔态,敛了容装的老沉,多了少女的娇媚。雪一样的肤缎是南地女儿的特点,微微一抿的小口也是南地的碧玉风情,在一众北地儿女里衬得如同履端的一颗珍贵明珠。
宣平侯夫人含敛笑意回说:“王后快别给他戴甚高帽罢!他若得意三分,我便受得三分的冷落,倒叫外头的人都晓得他的好处,这厢要拉他,那厢要扯他,那我这夫人他还要也不要?”
每每宣平侯夫人出言,堂下必定是你乐我乐大家乐,瑾时也跟着格格笑得歪了身,不经意倒在了萧淳于身上,借扶着他的臂膀捂着笑得酸痛的肚子,眼角睫羽还有沾了零星的晶珠,萧淳于微微垂了头去看,心情不由大好,好像从来没见她在他面前这般大笑过,居然还笑出了泪来。
这样一对恩爱似胶的中年夫妻,世间难得一见,若不知各中情故的人还以为是新婚小夫妇呢。
他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眼有深意。
瑾时闪避了他的眼神,倾身起来,恢复端坐的姿势,半扶着垂髻,小声问他:“四郎,妾的发乱了么?”
纵知她这一声四郎叫的七分虚情三分假意,但他的心还是骤然一软,轻抬起龙纹袖,在一概的臣工及家眷面前为她理了理鬓角。
瑾时半垂下长睫,远处篝火的光浮烧在脸上,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小片扇影。
“王后。”他叫了她一声。
宴上鼓乐人语声嘈杂,她偏了一半的脑袋去听他说什么,“嗯?”
“孤很久没有这样开怀了。”他的眼睛俯视着坐下的臣子,看着底下心思各异的那些人,有她在侧,不知为何唇角总是要挂着一丝弯弯的笑意。
瑾时恭谨回道:“饮宴之乐不可多贪,酒虽好酒,乐虽好乐,但酒多则伤身,乐盛则乱神。”
他一点不以为逆耳,反而耐心的同她辩驳:“此情此境着实令人大悦,酒乐算不得什么。”
他记得往年都是宸妃与他同坐一案,虽也开怀,但却不是此时这般的心境。那种甜蜜,那种一齐分享江山财富的喜悦,从他见到她第一眼起就莫名急着和她分享,像一个曾经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忽然一夜暴富,心切地想和曾经青眼于微时的他的富家千金小姐一起共筑美好未来。
那种弥漫在心头的奇妙心情,太难名状,这世间除了她好似再也没人能让他轻易松开紧握的双掌,任指间流逝再多的权柄珠宝也不会叫他心疼得蹙起半丝眉毛。
座下有婢子趋步来报:“王上,宸妃娘娘腹痛难抑,随行的太医群策无束,探了几张医方出来皆琢磨不定,请陛下过帐定夺。”
萧淳于明显不悦,振声道:“孤又不会医术,这群庸医真是老糊涂了?什么样的医方须得孤王亲自定夺,难道孤还能替他们决定怎么治人?”
婢子汗颜,焦急的给萧淳于使了使眼色,这回萧淳于才改了口气,但仍摆着威严道:“既这般,孤便去看看,诸爱卿及夫人小姐依旧享宴不必送驾。”
婢子松了一口气,大步跟在萧淳于身后,捏了袖子轻擦额汗,喘着气说:“今年开春起若离了那物时辰久了便会腹绞,想是药性深邃入骨,宸妃是越发离不得了。”
萧淳于面色阴郁,轻斥道:“怎么不早些说?晚间用宴她派人来禀身子不爽,若是为了这个,下次不得瞒报。”
婢子欲哭无泪,“宸妃娘娘那性格,若不是十分的痛,哪肯轻易松口。若这次只是六七分的痛,只怕还要装作一派无事去赴宴。”
萧淳于头疼道:“高常德来了么?传他开方子。”
婢子回道:“高太医被几位大人叫去吃酒,才刚寻着,眼下已经传去帐里了,只是剩下的那些太医……还请陛下前去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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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淳于进鸾帐的时候,屋内正烟雾腾腾药香弥漫,瞥眼见是高常德在亲自煨汤药,冷哼了一声,暗中责备他玩忽职守给自己惹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几位老太医上来行叩礼,生怕宸妃万一有个好歹自己就小命呜呼,恨不得紧紧抱住萧淳于的大腿,肺腑感泣道:“王上,宸妃娘娘的腹痛实乃杂症,瞧了七八个老资格的圣手仍然断不出所以然来。诸腹痛多属寒,独痘疹腹痛,多属于火,可娘娘两者皆不类。如身不甚热,口不作渴,时或发寒,时或呕吐,肠鸣自利,六脉虚细,面青手足冷,而属脾胃虚寒者,宜温补之。如面赤作渴,手足热,而属脾胃实热者,宜微损之。如不思乳食,嗳腐吞酸,而系伤食作痛者,宜内消之。如出不快,而有陷伏作痛,烦躁啼叫者,宜急表暴之。如……”
这群老翁医最擅长喃喃讲经讲道,一派医者说辞滔滔不绝,萧淳于越听越没甚耐心,甩袖打断道:“究竟是何难症,竟叫孤的爱妃痛苦至斯!”
底下跪着的老太医们吓得微微发抖,结巴地回道:“臣,臣等实在是断不出娘娘该用何法医治……”
萧淳于不耐烦地斥退他们:“都给孤滚,没用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