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祐帝轻声喟叹: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这位鲜活俊朗的探花郎呢?
皇帝些微不忍,于是出言安慰:“朕知道你是委屈的,你且好好儿去吧。等将来……世道定了……朕定然为你平反……为卿修祠建庙……”
苏旭都快哭了:“陛下,臣不想要庙,臣不想死啊……”
皇帝袍袖一抖:“当初任性妄为!如今后悔,可也晚了!”
苏旭晃了晃身子,他微微咬牙:“臣也……不后悔……”轻轻抬头,迎上了皇帝探寻的目光,苏旭的声音微微颤抖:“陛下!陛下当初为何如此下旨?如今为何赐臣一死?臣心里的确是明白的。陛下说得没错,臣是自寻死路。可臣亦怕死,怕得要命!臣还有高堂父母未曾尽孝,还有挚爱妻子需要呵护。臣不敢欺瞒陛下,臣曾答应了拙荆好多好多事,却一样都没来得及陪她做……”
他的眼泪汩汩流出,语声甚是哀戚:“可怜我的妻子性情柔弱不能自保,我若死了她可怎么独自生活……”
在皇帝无比惊骇的目光中,苏旭径自喃喃:“陛下,臣在天牢里反复想过,倘若时光倒流,倘若再有机会,臣会不会放下取死之道,踏上陛下赏赐的进身之阶?臣想了很久很久,我觉得……我是不会的……”
宝祐帝震撼地看着苏旭,皇上觉得从苏旭说他娘子“性情柔弱不能自理”就已经大差离格儿!这人是不是在天牢里关出失心疯了?
虽然如此,皇上还是想听苏旭说说,他是怎么个不后悔法儿?
苏旭缓了口气,继续说道:“陛下,臣是科举正途出身,于刑名一道其实不甚在行。于是甫到宛平便苦读案卷。然后,臣就知道了。那胡氏冤死之年不过一十六岁,她生于江南水乡,长在诗礼人家,若非娘亲早逝,父亲病重,断然不会卖身给人为奴为婢。那案卷琐碎,记了许多啰嗦言语。街坊说,胡氏容颜秀丽,喜欢颜色衣裳。婢女说,胡氏闲来甚爱刺绣,查渊瑜身上的装饰都是出自她手。臣看过查渊瑜尸身上的荷包,那小女子绣了‘竹报平安’的纹样,针脚细腻、配线也好,的确是个心思灵慧的女孩儿……听查渊瑜家的伙计说,胡氏年幼、甚爱甜食,查老板每每从外面回来总会给她捎些桂花糖糕……”
看皇帝似乎还是茫然不解,苏旭有些恍惚地接着说道:“后来,臣在殷山之上挖出了许多尸体,他们各个都是给诓骗上山的附近村民。其中有个青年男子……叫做杨松春……他不过二十多岁,家中虽不富贵,可是也有薄田祖屋可以生活。他娶了邻村周氏女为妻,夫妻相谐,鸳鸯比目,还生下了个聪明可爱的小小女儿,一直被他爱若珍宝。臣亦听说,此人被掳上山,日思夜想只是要逃回家中,临死念念也是与妻女团聚……挖出尸身之时,他妻子哭得撕心裂肺,好不可怜……”
听到这里,宝祐帝的神色有些凄然。
簌簌热泪垂落面颊,苏旭声音暗哑:“陛下可知?秦王乱采矿脉,污了水源,下游许多村民中毒而死。更有甚者,他们为了不泄机密,竟给掳去的汉子下毒灭口。臣知其中有个杨姓少年,名叫家远,去年刚满十五岁。他从小没了父母,是爷爷奶奶含辛茹苦拉扯养大,这孩子生得强健、为人勤快,最是孝顺不过,他从小在家帮着爷爷种田,十二三岁就出门短工,这些年零零碎碎也攒了几两碎银。孩子许下愿心,说过年要给奶奶打一副银镯,给爷爷买身棉袄,可是……可是他就这么被人毒死了……那几两银子竟成了他的棺材钱!!!”
宝祐帝微微抿嘴,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些细碎琐事,那些枉死村民不过是奏折上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
苏旭猛然抬头,他直勾勾地看着皇上:“陛下若问臣怕不怕死?臣当然怕!陛下若问臣悔不悔过?臣不后悔!臣知陛下为难,臣知朝中格局诡异,臣知权谋,臣识取舍!可这是一条条人命啊!只要臣闭上眼,臣就能看到他们一个个、一个个活生生地站在臣的眼前……胡氏不是案卷里的笔墨!杨松春不是账面上的尸首!小远……小远更是毒发不明、死相凄惨,这孩子绝不能是没名没姓的路边草芥!他们也有心愿,他们也有牵挂,他们也有家人父母妻子儿女!他们都是揣着好好儿过一辈子的想头投胎到这里做黎民百姓的!”
宝祐帝微微凛然。
苏旭出言铿锵:“臣生在官宦之家,听多了朝中之事。臣明白!书上那些堂而皇之的话能考官能进学,唯独不是经世致用!可是人心总是肉长的!我豁不出去做禽兽!陛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么明目张胆踏着别人尸骨往上爬,那不是八热地狱又是什么地方?遍观史书,王朝倾覆,殷鉴不远!您的子民不错皆是草芥,可星星之火足能燎原!”
苏旭擦把热泪,向皇帝重重叩首:“臣怕死,臣不悔!臣违旨,臣领罚!佛言众生平等!子曰民贵君轻!臣本微末,死不足惜,只愿陛下以仁德之心善待万民!”
暖阁之内,针落可闻。
良久,宝祐帝轻轻“哦”了一声。
皇帝的声音怅惘到飘忽:“怨不得朝中重臣窃窃私语,说朕可惜未受昔日东宫那般名师教育,朕今日方知,苏师傅果然是会教子嗣的……”
看看外面天色,皇帝低声喟叹:“苏卿,如今情势,朕瞒不得你。无论你有多少道理,朕都不想再起兵戈杀伐,亦不想兴起大狱。待出了正月……你便好好地去吧……你放心,朕定然照拂你的家人……便是你那娘子……也会好好回家为你守寡的……”
苏旭一下噎住,刹那哭得更凶了。
正没奈何处,宝祐帝忽听外间脚步声响,随即冯恩在门外低声禀告:“陛下,秦王携了许多陈酿美酒、佳肴鲜果来拜太后。王爷说了……想拜见陛下呢……”
宝祐帝现在就烦这个兄弟,他声音微冷:“哦?他不是身子不适么?”
冯恩的声音有些含糊:“奴婢瞧着……王爷是有点儿强打精神……”
皇帝一摆手:“也罢。把苏相公送回天牢去吧。告诉牢里,好生看护照料,再不许磋磨他一丝一毫……”
苏旭含泪谢恩,虽然进宫之前他也不觉得定可逃出生天,可如今让皇上红口白牙断了非死不可,他简直心如刀绞!
让太监们拿条毯子提溜出去之前,苏旭忽然想起件事,纵然皇上要赐他一死,他还是不愿意皇上暴毙,毕竟御座上换了秦王大概更非天下之福。
苏旭强自回首:“陛下!此番罪臣入宫路遇秦王马队。臣在车中恍惚看到秦王身边捧果内监的模样儿与在殷山追杀臣的歹人差相仿佛……这几个贼子当时不曾落网……臣不熟宫禁,不懂规矩,只私下疑惑,如何这几个月功夫,他们就能净身当差了么……”
宝祐帝一口茶几乎喷了出来:“如此大事,你怎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