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阳市的冬天总是比别处来的略晚一些,在更多地方已经开始备年货的时节,这里总算是有了点三九天的苗头。2001年年根,大雪一夜让城市变了样,把等着盼着瑞雪祥兆的人们送进了白色的冰封世界。就像有些树要么就不开花,一开花就是一树。
静水北路301号前边的小操场上,五六个半大的孩子在雪地中嬉笑打闹,雪球一个接一个的在空中交错划出纯白的雪线,其中一个雪球直直冲着扎着冲天马尾辫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的小姑娘何若雅脑门打过来,“啪”的一声过后,一道划破天际的尖叫从她的嗓门里发出来,“谁打的我?我要报仇!”
在远处击中目标的,此刻正笑得呲牙咧嘴的得逞小伙儿是林冬,“有种打回来啊丑小鸭!”
只见何若雅从地上迅速团了一个掺着点土的大雪球,抱着向林冬冲过来。不过她哪比的上林冬这猴子一般灵活,几下闪避就把雪球从她手里抢了过来,随后一个大盖帽,雪球被砸向制造它的人。被砸的何若雅满头满脸的雪,有些雪还顺着脖子进到了衣服里,瞬间通体冰凉。接连被打的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一撇嘴哇哇大哭了起来。
“林冬,你怎么欺负女生,快跟小雅道歉!”说话的是刚刚在旁边跟几个小子打雪仗的顾晓帆,听见哭声的他跑了过来帮着何若雅清理头上的雪。他明显比林冬要高一些,眉目之间也更加沉稳。
“晓帆哥,林冬欺负我!”何若雅抹着眼角的眼泪,顶着红鼻头说,“雪都进我衣服里了!”
林冬虽然在何若雅眼泛泪光的那一刻就已经后悔下手太重,但嘴却还是很硬,“活该!你这叫自食其果,谁让你团个这么大个儿的雪球来打我,搬起石头砸着自个儿的脚了吧哈哈哈。”他撇着嘴,一脸无所谓的无赖相,“玩儿不起别玩儿啊!”
何若雅刚快干了的眼睛此刻又泛出了水光。
“林冬,你快说对不起啊。”顾晓帆拍了林冬后背一掌说。
“一点雪又冻不死人,女生真麻烦,连个游戏都玩儿不起。”林冬嘴里嘟嘟囔囔的,却还是冲着何若雅含糊了一句“丑小鸭对不起”。
青春期的孩子们,气来的快去的更快,刚还又哭又闹的,这会儿又拉帮结派、勾肩搭背的往家去了。
打完雪仗挥手告别后的三个孩子分别钻进了静水北路301号大院里相隔不远的三个单元。301号是元阳市公安局的家属院,建于九十年代末期。一单元的林冬是这群孩子里最早搬进来的,彼时他爸林建波是市局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分房子的时候排名靠前,是301号大院的第一批住户。林冬随了他爸的剑眉星目和玉树临风,却没有随他爸的细致认真和严格自律,回回考试倒数榜上有名,时不时还得逃个课泡泡网吧,所以罚站、罚值日、写检讨那都是家常便饭,隔三差五的还有班主任老师请家长的电话。林建波一方面嫌丢人,另一方面工作上经常大案要案的也确实特别忙,到学校领罚这种事通常就交给林冬他妈杨玲玲代劳了。杨玲玲是市局附属幼儿园的老师,温声细语的不笑不说话,典型的慈母一枚,在幼儿园哄孩子也是一把好手。有的时候却也百思不解,和老林经常探讨儿子的教育问题,说他俩一个警察一个教师,怎么能把儿子培养成这样。
林冬诚然顽劣,人缘却不错,班里的男生大部分都跟他是铁哥们,校里校外的熟人死党也不少,朋友圈从奥数金牌获得者顾晓帆到校门口北巷子里卖盗版碟的王麻子,都能称兄道弟。这大概得益于他仗义大方和开朗活泼的性格,也跟他轮廓分明、每一处线条都长得恰到好处的帅脸有关。有的时候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训林冬,都忍不住说上一句“考不进好学校,长的再帅一点用也没有”。
帅没有用吗?帅确实一点用也没有。林冬不明白为啥他都长得这么帅了,却还是不能俘获自己喜欢女孩的芳心。像林冬这样的带着点坏劲的帅小伙,正是青春期少女冒着粉红泡泡的恋爱幻想对象,一上初中就前前后后收了不少情书,有的时候高年级的学姐放学时候堵在校门口死活不让他回家,有的时候低年级学妹在早晨上学时来301大院给他送早餐,逼得他那阵子不得不每天翻墙上学——这些桃花都让他非常苦恼。因为这么多朵桃花,没一朵能入了他法眼的。女人就是麻烦,尤其是被不喜欢的女人缠上了,更是有苦难言的大麻烦。最烦的是,明明有喜欢的人了,却只能是个秘密。他开不了口的秘密暗恋对象就是那个打雪仗都玩儿不起的爱哭鬼好学生何若雅。
何若雅在301号院里是个响当当的小名人,她家在林冬家的楼对面的二单元。林冬家比她家高一层,从林冬的南卧室往楼对面斜下方30度角看,恰好能看到何若雅住的小北屋。这个丫头父母都不是公安系统的,房子是她姥爷的,她姥爷李立国是林冬爸爸林建波在市局的老领导。何若雅父母做服装生意做得红火,平时没时间管孩子,何若雅从小就跟着姥姥姥爷住。她嗓门极高极亮,扎个恨天高马尾辫,每天都是这一款一丝不苟的发型,水噜噜的大眼睛一瞪,精神得不得了。在手机没有大面积入侵人类生活之前,301大院的文娱活动就是每周六的活动中心交谊舞与卡拉OK之夜。何若雅姥姥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爱好者,尤其爱唱爱跳,每每带外孙女去活动中心玩,就让她拿着话筒唱《小芳》,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何若雅从小学声乐,乐感好嗓音也好听,这些九十年代的华语经典经过童声的演绎别有一番味道,所以每回都能唱得掌声雷动,才小学三年级的她很快就成了301大院的小歌星。
调皮蛋林冬就是这会子趴在活动中心窗户上看何若雅唱歌看出了神。
这个小妮子说实话也不能算是一眼惊艳的大美人,但是贵在长得耐看。一双大眼睛配合着倔强尖尖的小鼻子和饱满红润的嘴唇让她整个人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从小的舞蹈和声乐学习也使她气质上很是出挑,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散发的一股劲儿就突然特吸引林冬。说突然是因为,这一对本是冤家。林冬和何若雅是同一年生人,林冬是二月里的冬天生的,比何若雅大两个月,因为同属静水路片区,所以都被分到了城南区新设立的静水小学,俩人还是同班同学。在班里何若雅是文艺委员兼语文课代表,是班主任高老师的狗腿子,谁调皮捣蛋,谁没交作业,高老师总能第一时间就知道。林冬从小学一年级一开学就是高老师那挂上名了的皮蛋。有一回他偷拿他爸的打火机,点着了前座张硕的作业本,还差点把人家书包给烧了,把张硕吓得尿了裤子。何若雅第一时间跟火箭似的发射到了老师办公室,把消息上报了。高老师揪着林冬的衣领子把他从班上拎了出去,让他顶着书包在操场上足足站了两节课。这时的林冬还不知道何若雅是同院刚搬来的邻居,恶狠狠的瞪着狗腿子马尾辫气的牙痒痒,当天放学就又闯了一次祸——把从高老师办公室里顺来的红色钢笔水倒在了何若雅的座位上,导致何若雅带着鲜红的屁股像个傻子似的在学校晃了一下午,还是经由好朋友曲娜的提醒才发现的。又羞又恼的何若雅“嗷”的一嗓子,红着眼睛扫视周围抓犯人。她同桌刘天帅捂着嘴眯着眼偷笑着,伸出一只手指头向林冬指去,给了她一个抓捕方向。从此何若雅和林冬正式结下了梁子,谁的作业没交都可以,谁不打扫卫生都没关系,只要是林冬,就必须告状!
林冬也乐得跟她周旋,反正他也不爱学习,上学对他来讲跟蹲监狱没啥两样。每天就是想方设法的跟何若雅搞恶作剧。包括但不限于跟何若雅
很快,林冬被通知找家长,来学校的又是杨玲玲。何若雅姥姥也来学校了,外孙女差点被“投毒”,做姥姥的当然着急,她可要看看是哪家的坏小子要毒害自己家的宝贝。结果办公室里一见着杨玲玲,姥姥笑了,杨玲玲也笑了。两人激动得抱在一起,杨玲玲握着何若雅姥姥的手说:“张老师,我有年头没见您了!您现在住在哪啊?我还总想着让我们家林建波去看看李叔去。我上一回见着小雅她还在婴儿床上,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时间真是快极了!”
原来,何若雅姥姥张琴曾经在年轻时做过几年数学老师,恰好教的是杨玲玲她们班,杨玲玲还恰好是数学课代表,和张琴关系极好。杨玲玲长大后又嫁给了李立国的得力下属林建波,林建波的晋升也与李立国退休前的提携和力荐不无关系。于是逢年过节林建波和杨玲玲少不得拎着东西去市局旧家属院的老领导家走动。这几年林建波总在专案组里,再加上李立国夫妇搬到了女儿和女婿城西头买的房子里帮着照顾外孙女,两家的走动便少了许多。这一年要不是为了何若雅上学方便,李立国夫妇是不会申请换房的。于是,缘分这才被俩冤家孩子又续上了。
简单叙了旧之后,杨玲玲拉着张琴的手惭愧的说:“张老师,我真是没脸见您,我把儿子教育的不好,给您添堵了!”
“玲玲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小男孩七岁八岁是最调皮的时候,我看林冬这小伙子眉清目秀,长得像建波,以后保准有出息,你回去可千万别难为孩子啊!”
“快点,给妹妹道歉!”逆子把杨玲玲也逼得不温柔了,催促道。
林冬的耳朵被杨玲玲拧的生疼,“什么妹妹!我跟她一样大,她算什么妹妹!”
“我让你道歉,你听见没有!得亏今天若雅没喝这瓶水,要是真喝下去了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冬斜楞着眼,给何若雅一个侧脸,“好吧,我给你道歉。但是,你也要保证以后不跟高老师告我的状!”
“好你个臭小子,还敢提要求,哪来的胆子?”杨玲玲的巴掌看势就要击中林冬的右脸,林冬一个歪头闪避,手指着何若雅吆喝道:“狗腿子打小报告,她算不得正人君子!”
何若雅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忍不住又眼泪汪汪了。
杨玲玲一看何若雅哭了,更是火冒三丈,一个果断的大耳光抽下来,林冬右脸瞬间多了几道红印子。
张琴忙去拦,“哎呀你这是干嘛!小孩子们开点玩笑再正常不过了,我看若雅也有错,若雅,快,跟林冬也道个歉,打小报告是不好!”
何若雅上牙咬着下唇闷不作声,林冬捂着脸龇牙咧嘴没皮没脸的叫疼,最后还是两家大人手拉手互相赔了不是。
回家的路上,杨玲玲给林冬下了死命令,从此以后坚决不许他再对何若雅搞任何小动作,她姥爷可是他爹的师傅和恩人,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经此一战,虽然俩孩子在班里摆出了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但是局面却悄悄的发生了变化。就是这么奇怪,自从知道了两家这层关系,林冬就总能在上学和放学路上看见何若雅。之前那俩月许是由于林冬老是迟到早退,竟从来没在院里注意过何若雅的存在。这会儿一下子知道了俩人是邻居,就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的时候看见她姥爷载着她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两条腿白藕似的在自行车后座上摇啊摇啊的;有的时候是她自己哼着小曲儿一蹦一跳的往院里走,小马尾辫的辫梢一甩一甩的;有的时候是跟同院的小女孩在跳皮筋,飞舞着小红裙子边儿,贴着红边的白胶鞋在裙摆里时隐时现的踩着“马兰开花二十一”的节奏。频繁的遇见使得林冬越来越不好意思再对何若雅搞小动作了,见面三分情,真的不假。甚至有一天,林冬在窗户上趴着帮他妈晒衣服,也在家对面楼的窗户上看见了何若雅在写作业的身影。
“有什么了不起的,告状鬼,假正经!”林冬边晒衣服边嘟囔。
虽然两家房子离得近,但也不至于这么小声的嘟囔何若雅也能听见。就在林冬嘟囔完“假正经”后,对面的何若雅鬼使神差的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正好对上了林冬的。深秋的阳光格外刺眼,一时间四目相对,目光如炬,时间就这么静止了几秒。
林冬回过神来的时候,何若雅已经拉上了窗帘,想必是不想看到他。林冬闭着眼鸡甩头了几下,自顾自吐了一下舌头,刚才何若雅的眼神仿佛能将他一眼看穿,让他霎时间竟有些动弹不得,像被捆住了手脚一样。他心里飘过一个念头——这小丫头片子忒烦人,被看一眼都浑身难受!七岁的孩子知道啥,毛都没长全,心思全在玩和吃上。他大喊了一句“妈,我中午要吃红烧肉”后,就蹦蹦跳跳又去玩画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