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榭璟慢慢地掀开轿帘。
那时荀聆霁记得最熟的一幕,此后每每见到梁榭璟,那一幕的声色味便会在脑海中又过一遍,使他经年过后仍痛苦如初。
梁榭璟观察着他的反应,待他没了声音,才又缓慢的放下帘子。也就在那一瞬间,他杯子里酒液晃荡的幅度变大了,但荀聆霁未曾注意,他正死死地咬住牙,深呼吸了很久才喘息着问道:“他们在”
“吃一个孩子的肉。”
“那是个”
“那是个女人,而且可能是孩子的母亲当然也可能不是,心软的人家会和别人家交换孩子吃。”梁榭璟平静至极,“荀兄所言之华,可如此?”
世界上还有什么声音?死寂,和死寂之中细微的撕咬声,荀聆霁几乎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这是哪里?”
“金陵西北郊。”
“我们就要到了吗?”荀聆霁想快点到又不想快点到,像一知半解的书生面对科举,那样渴望快到都城去金榜题名,又希望那一天晚些到来,因为他其实还没有准备好。
“没有,金陵的城门是向南开的,我们从郊外和临安绕过去。我叫他们快些走过这里,”一双骷髅般的手掀开帘子,梁榭璟迅速从桌上抓了个苹果,准确地扔进那只手里,“你以为那些轿子里装了什么?我叫人把粮食分到那些饥荒的村庄,至于能活下来多少人世事如此,只能看命了。稍后快到临安城中时我们再下轿骑马。”
当第一滴透明的雨落在荀聆霁手背时,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缓缓地抬起头。
那干干净净延至天际的茶树海进入视线,不断地变暗,直到和渐暗的天空相融,变成一条温柔的线。远处是茶树,更远处还是茶树,最远处的茶树上有炊烟。
荀聆霁问:“我们到了哪里?”
“临安郊外。看见前面的炊烟了吗?今晚我们宿在那家如何?”
荀聆霁点点头,反正梁榭璟都能接受的地方不会太差的,太差的他会换掉,梁大少爷谈吐间还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少爷,但偶尔还是会显出一些上层人的冷漠。
也正常。荀聆霁默默地想,其实父母也是这样的。
梁榭璟让手下都去闹荒的村子里送粮食,自己则和荀聆霁两人骑着两匹马带着一刀一剑,像江湖游侠那样独自赶往金陵。一路上两个人心照不宣没再提起那些悲惨的人,只一次借宿时,荀聆霁看似不经意问了句“你不会愧疚么?”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讲错了,梁榭璟为什么要愧疚呢?梁榭璟甚至送了粮食,其实他不做这些事也无所谓的。
“我非常悲伤。”梁榭璟也看似不经意的回答了这么一句,但第二天荀聆霁注意到他看起来非常疲惫。
“你刚刚还说离金陵不远了,便不浪费这一晚了吧。”
“是不远,就怕这雨一会儿会下大。”梁榭璟看了他一眼,“荀兄可喜这雨?”
荀聆霁点点头:“我第一次看见如此澄净的雨。”
“是啊,你名字里就有个听雨的意思在。”梁榭璟忽然翻身下马,红衣翻动,意气风发,大声道:“那便让这雨下大些,让荀兄看个舒服,今日我们结结实实淋他一场。”
荀聆霁也下马,看小路两旁密密的茶树,雨越下越大,茶树摇曳,大面积的绿略显朦胧,每一棵茶树却都因为过度的干净而看起来那么清晰,荀聆霁伸手去轻轻拨弄那绿得灵动的叶,被梁榭璟制止:“不让碰的,别叫主人看见了。”
荀聆霁缩回手,看着那片叶的颤动。
“很美,对不对?以后还有更美的。”
“金陵比这里还美吗?”
梁榭璟摇摇头,直接扯了一把茶树上的叶子,一半塞给荀聆霁,一半自己嚼了。
荀聆霁:“你不是说不让碰”
“有个地方叫乾垣,”梁榭璟打断他的话,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意思是天上的城市。城门到城中要经过许多门,最边上的一圈有茶园和田地,向里是平凡人家,虽没有富足的生活,但也算衣食不缺,可保温饱。城门后沿着一条河道而形成市井喧嚣,再一路向北,有一方明亮的湖你可见过明亮的湖?”
荀聆霁苦笑道:“梁兄别打趣我了,站在梁水城门下,你可以一眼望到城尾,就如同城中人人的未来一般,哪有地方容下湖水呢?”
梁榭璟从地上捡了石子,用力地扔出去,石子飞到雨幕中,又远远地落下去,落在茶海中不见踪影,雨打茶树的频率也丝毫不被打乱。
“但我们可以亲手缔造,这明亮的湖。”梁榭璟轻轻地说。“它明亮是因为,你站在湖边,可以看到未来。湖边千家万家灯火通明,没有宵禁,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统治者会愿意听所有人的声音,你可以听见有人在说书,有人在高声吟诗,诗里书里可以有统治者的名字,没有任何避讳。有人在这样的声音中舞剑,想用这把剑割下边境贼人的头颅我将大赦天下,而枉法受贿之赃官不在赦列,赦免那些因为死了好多年的祖宗而被困在那些边疆小城的人,再派军队到边疆杀敌卫国,让边疆成为一个风光壮阔还可以住人的地方。我要这世界上不再讲避讳,我希望没有人会面对上位者感到战战兢兢,我做的什么样就去让他们随意评说,不会滥杀无辜,不会迁怒于谁”
雨真的变大了,荀聆霁看着那透明的雨,铺天盖地。
荀聆霁没有对他的话作出什么看法,却道:“说起边疆就是壮阔,而说江南的词句总是那么淡雅,没想到江南的大雨也能落得如此大气辽阔。”
雨那么大,梁榭璟的发冠却束得整齐,没有丝毫凌乱和倾斜,他气度不减地笑道:“荀兄你看,我说让这雨下大点给你看,它果真下大了,你听这雨声。你信不信,就是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上十几年,这雨一直下着,你都不会听到完全相同的两次雨声。”
荀聆霁没再说话,两人又回到了沉默,正视着前方,骄傲又有点狼狈地向前走。
梁水城是有雨的,偶尔在天空浑浊的再不能浓的时候,雨会落下,这常年刮风沙地方的雨并不干净,但是冲开了天空中浓重的黄,雨后是难得的让荀聆霁感到开心的一段时间,空气中浮着泥土的气味,地是脏的,可天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