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她讲故事,只要她愿意听,讲多久都可以。接着,我还带她到走廊上面解闷。这个时候大厅里的灯已经点亮了,阿德拉觉得从走廊的栏杆处往下看,可以看到仆人们穿梭奔忙,很有趣。夜更深了,客厅中有音乐声传来,今天客厅里搬来了一架钢琴。阿德拉和我就坐在楼梯最上面的台阶上听着下面的音乐。突然另外一个声音响起,与钢琴低沉的曲调配合巧妙,相得益彰。那是一位小姐的歌声,婉转动听。独唱过后是二重唱,接着是三个人一起演唱。歌曲的间隙响起一阵阵嗡嗡的谈话声。我就那样一直听着,到后来,我突然发现我的耳朵努力地想要从众多嘈杂的声音中辨认出罗切斯特先生的嗓音。我很快地捕捉到了他的声音,然后努力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时钟已经敲了十一点。我看了看阿德拉,她的头已经靠在我的肩膀上了,闭着眼睛睡了。我抱起她,送她到卧室睡觉。将近一点钟的时候,宾客们才各自回房。
第二天的天气与第一天一样好。这样晴朗的天气中,客人们可以到附近远足。他们很早就出发了,有的骑马,有的坐马车。我亲眼看着他们离开,又看着他们回来。和那天一样,英格拉姆小姐是唯一的女骑手,并且与罗切斯特先生并马齐驱。他们两个人骑马跑在前面,与后面的人拉开一段距离。费尔法克斯太太正和我一起站在窗边,我为她指出这一点。
“你说他们不可能结婚,”我说,“可是你看,比起其他女士,罗切斯特先生明显更喜欢她。”
“是啊,我想他对她产生爱慕了。”
“她也同样爱慕他。”我补充道,“看她的头凑得这么近,好像在说什么悄悄话!真想看她一眼,我还没见过她的正面呢!”
“今天晚上你就可以见到她了。”费尔法克斯太太回答说,“我偶然和罗切斯特先生提起,阿德拉很想看一看小姐们。他说:‘哦,那就在晚饭后让她到客厅来吧。请爱小姐陪她一起。’”
“哦,他只是出于礼貌才邀请我去的,我想我还是不必出席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我也和他说了你不习惯参加社交场合,我认为你不会愿意在一帮互不相识的宾客前露面的。但是他有些生气地说:‘胡说八道!如果她不想来,你就告诉她这是我的意思。如果她还是拒绝,那么你就告诉她,她太倔犟了,我会亲自过来邀请的。’”
“我不想给他添麻烦。”我回答说,“但是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那么我会去的,只是我并不喜欢。那么你呢,费尔法克斯太太?”
“不,我请求不去,他也同意了。那么正式地出场令我觉得不自在,我和你说说怎么避免尴尬吧。你可以在女士们离席之前,客厅里还没有人的时候进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男宾们进来之后,你就不用再待很久了,除非你想那样做。但是你得让罗切斯特先生看到你在哪里,之后你就可以悄悄离开了——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
“你觉得这批客人会在这里住很长时间吗?”
“可能两三个星期吧,绝对不会更长了。乔治?林恩爵士刚刚担任了米尔科特市议员,过了复活节就得去城里就职。我认为罗切斯特先生会和他一起去。不过我倒是很奇怪,他已经在桑菲尔德待了那么长时间了。”
马上就到了我必须带着孩子进入大厅的时间,我的心里一直很忐忑。阿德拉却一直处于兴奋之中,直到索菲娅开始为她打扮的时候,她才安静下来。紧接下来换衣服的过程使她的情绪更加平稳了。等到她的鬈发梳得溜光,一束束自然下垂,穿好了粉红色的缎子外衣,系好长长的腰带,戴上了丝网手套,她看上去已经像一位严肃的法官了。此时,再也没有必要去提醒她小心自己的衣服,因为她穿戴完毕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并且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裙角,以免把缎子裙弄皱了。她还向我保证,她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我也准备完毕。其实我打扮起来很容易,很快就弄好了。我只是穿上了我所拥有的最好的衣服(银灰色的那一件,是为了参加坦普尔小姐的婚礼才买的,在此之后就没穿过),头发也梳理整齐,最后戴上了我仅有的饰品——那枚珍珠胸针。之后,我们便下楼去了。
幸亏有另外一扇门通往大厅,所以我们不用经过他们正在吃晚餐的餐厅。我们来到大厅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大理石砌成的壁炉中一堆很旺的火安静地燃烧着。桌子上有精致的花朵作为装饰,在烛光的照射下,花朵在静寂中闪着光,为大厅增添了愉悦的气氛。拱门前悬挂着大红色的门帘,虽然我们与隔壁的餐室只隔着这一道门帘,但隔壁的客人说话声音很轻,除了柔和的嗡嗡声,听不清交谈的内容。
阿德拉好像被这种庄严的气氛镇住了,她静静地坐在我为她指定的小凳子上。我自己找了窗边的一个位置坐下,顺手拿了一本书看,应该说是努力集中精神读下去。此时阿德拉把她的小凳子搬到我的脚边,碰了碰我的膝盖。
“怎么了,阿德拉?”
“小姐,我可以从那些美丽的花当中摘一朵吗?我想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一点儿。”
“你对自己的打扮已经着想得够多了,阿德拉。不过你可以再戴一朵花。”我从花瓶中挑了一朵花,给阿德拉系在腰带上。这时她才舒了一口气,做出终于满足的样子,就好像承载她幸福的杯子斟满了。我将头别过去,免得让她看见我掩饰不住的微笑。这位来自巴黎的小姑娘天生就对精致的服饰有一种偏爱和追求,既有几分好笑,也有几分可悲。
此时,隔壁响起了客人们纷纷起立的声音。当幔帐被掀开时,我看见了餐室。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盛装甜点的豪华餐具,烛光照射在银质的和玻璃制作的器具上。一群女士站在门口。女士们进来后,帷帐在她们身后缓缓落下。
只有八位女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给人的感觉不止八位。有几位的个子很高挑,还有几位身着纯白色的服装。她们的衣裙都很宽大,就像是雾让月亮变大了一样,这样的服装也让她们的身形变得大了些。我站起来向她们行了屈膝礼,只有一两位点头回礼,其他人只是盯着我看。
她们分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散开时动作轻盈,让我想起了一群白色羽毛的鸟。有些人坐了下来,斜倚在沙发或者卧榻上;有的人翻看桌子上的书籍;还有一些人围坐在火炉边。每个人交谈时都尽量压低嗓音,这似乎是她们谈话的习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知道了她们的名字。现在,我们不妨先认识一下。
首先是埃希顿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看到现在的她,就知道她过去是一位明艳照人的漂亮女人,即便是现在,也保养得很好。她的大女儿艾米身材不高,看起来比较稚嫩,无论是脸部还是她的行为举止,都透着孩子气,外表也很活泼。她穿的是白色的薄纱礼服,扎了一条蓝色的腰带,很适合她。二女儿路易莎的个子要高些,身材更加修长优美,相貌也不错,按法国人的说法,应该是属于“俏皮的面孔”。她们姐妹二人都像百合花一样皮肤白净。
林恩夫人四十岁左右,又高又胖,但是她的腰背挺直,一脸傲气,穿着华美的缎子礼服。乌黑的头发上面插着一根天蓝色的羽毛,还有一圈宝石装饰,互相映衬,闪闪发光。
登特上校夫人不像别人那么招摇,不过我认为她更具贵妇风度。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还有一头金发。她的黑缎子礼服搭配着一条精致的花边围巾,再加上珍珠首饰,看起来要比耀眼的富太太更加赏心悦目。
但最令人无法移走目光的是另外三位女士: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女儿布兰奇和玛丽。或许另外一个使她们吸引人的原因在于她们三个人的身高是这群人中最高的。那位太太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到五十之间,但是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乌黑的头发在烛光下发亮,牙齿也完整无缺。依大多数人的眼光来看,她应该是那个年龄段的美人了。只是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傲气,这种傲气有些让人难以容忍。她长得有些像罗马人,而双下巴与脖子连在一起,就像一根很粗的柱子。我觉得她的傲气让她显得更加臃肿和阴郁,皱纹也因此产生。她的下巴也因为同样的原因高傲地抬着,看起来几乎有些不自然了。还有,她的眼神犀利、冷酷,让我联想到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装腔作势,语调夸张、蛮横——总之,她的一切都让人难以忍受。一件深红丝绒袍,一顶用印度金丝材质织的披肩式软帽,赋予她(我估计她这样想)一种真正的皇家气派。
布兰奇和玛丽的身材都很高挑,像白杨一样高大挺拔。只是以这样的身高来说,玛丽显得过分苗条了些,布兰奇的相貌就如同月亮女神一般。当然,对她的注视中还掺杂我自己的一些兴趣。第一,我想知道她的容貌是不是如费尔法克斯太太向我描述的那样;第二,我还想看看我用想象画出来的袖珍肖像画与她是否有差别;第三——还是明说吧——我是想看看她是否符合我为罗切斯特先生所挑选的样子。
单单就外貌来说,她各方面都和我所画的画像,还有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绘,十分吻合。高挺的胸部、宽而瘦的肩膀、美丽修长的脖子、乌黑的眼睛和黑亮的鬈发——但她的脸呢?和她母亲如出一辙,只是因为她还年轻,所以没有皱纹。她的额头也很低,五官充满了傲气,只是她的骄傲不低沉。她常常笑声不绝,而且笑声中满含讥讽,这就是她那弯弯的嘴唇常有的神情。
听说但凡是天才,都有很强的自我意识。我虽然不能判断出这位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天才,但能看得出来她有自我意识——而且相当强。她与儒雅的登特太太大谈植物学,登特太太好像对这门学问并没有研究,虽然她喜欢花卉,尤其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显然对此有过研究,所以她在说话的时候很神气,并且卖弄着植物学中的专业术语。我立刻发觉,她是在追猎(用行话来表达)登特太太,也就是说,她在戏弄她的无知。她的这种行为或许很高明,但却很不厚道。她弹了钢琴,手法很绝妙;她唱了歌,嗓音也很优美;她和她妈妈单独相处的时候用法语交谈,她的法语很棒,很流利,发音也很准确。
与布兰奇相比,玛丽要显得温柔、坦率些,因为她的五官更加柔和,皮肤也要白嫩些(英格拉姆小姐的皮肤像西班牙人一样黑)——但玛丽不是很活泼,表情也很少,眼睛里缺少闪烁的光。她不和旁边的人聊天,只是自己坐着,像壁龛里的雕像那样一动不动。她们姐妹二人都是一身洁白。
那么,我现在能不能确认英格拉姆小姐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意中人呢?我还是无从得出答案——因为我不了解他欣赏怎样的美丽。假如他喜欢的类型是端庄典雅的,她正好就是这一种,而且多才多艺,充满了活力。我想大多数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会倾慕她的,他确实倾慕她,我似乎已有依据。如果想要消除最后一丝怀疑,只要看见他们相处的场景就可以了。
读者啊,你不要觉得阿德拉始终在我脚边的小凳子上老老实实地端坐着,她可不是。从女士们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站起来迎了上去,给她们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用法语一本正经地说:“太太小姐们,你们好。”
英格拉姆小姐带着嘲笑的神情低头看着她,叫道:“哦,一个娇小的娃娃。”
林恩太太说:“我想,她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那个孩子吧——他曾经提起过这个小姑娘。”
登特太太和蔼地握着她的小手,还亲吻了她。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顿不约而同地叫道:“好可爱的小孩子啊!”
之后,她们就把她叫到沙发跟前。她坐在她们之中,用法语和不熟练的英语交替着和她们聊天。她不但引起了年轻小姐们的注意,就连埃希顿太太和林恩太太也对她万分喜爱。阿德拉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大家对她的宠爱。
咖啡端上来的时候,男宾们也都被请了进来。如果说在这间灯火通明的房间中还存在着一席昏暗的角落,那么我就坐在那里,被窗帘半掩着。拱门的幔帐再次被掀了起来,他们进来了。男士们一起出现时,不比女宾客们的气势差。他们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礼服,大多数人都很高大,其中还有几位是年轻的小伙子。亨利?林恩和弗雷德里克?林恩看起来神采奕奕,登特上校一身英武之气,而拥有一副绅士派头的是地方法官埃希顿先生。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但眉毛和络腮胡子是乌黑的,这使得他有几分像“舞台上的尊贵长者”。英格拉姆勋爵同他的姐妹们一样个子很高,也和她们一样漂亮,但他有着玛丽那种冷漠、倦怠的神色。他的四肢看起来应该比他的脑袋发达许多,所有的精力应该都在体力而非脑力上。
那么,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