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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息。
齐昭昀曾经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所能的人,年轻的时候颇有一种隐隐的自傲,是那种深知自己可以玩弄许多庞大的东西,譬如战争,朝政,深知皇帝的人才有的性情。他曾经奇迹百出,也曾经战无不胜。但是许多年过去了,太多年过去了,齐昭昀或许是成熟了,或许是苍老了,总之他疼痛不堪,疲惫难眠,又失去了那样一个人。
沈约当然不熟悉顾寰。他见过顾寰一面,那一次顾寰把他追了几里路,因为他站在齐昭昀的房顶上准备会见这位久别的师弟。这几年南征北战,顾寰的名声也很响亮,就算沈约久居山中,也一样听过他的计策和威名。这人是个好将军,但那于沈约没有什么意义。
他到底是怎么明白齐昭昀和顾寰之间的事,沈约自己也说不好。但好在他警惕万分,一旦察觉形势非常不好,就背上剑去替齐昭昀报仇了。世上再没有这样快的剑,也没有这么凶狠的人。沈约知道自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此事也不可能再重现,但他至少斩下一颗十巫的头颅,仍然划算,过瘾。
大兴杀戮不是沈约的作风,但坐视齐昭昀伤心而不替他报仇,那是更不可能的。
于是他伸手拍拍齐昭昀的手,道:“你知道我不会讲什么道理,也不会苛责你。你累了,这是应该的。我已然为你的伤痛实施报复,现在该你为自己的伤痛复仇了。别说什么复仇没有意义,复仇当然有。战斗至最后一刻,不让鲜血白流,这是你安排后事的人最应该安排的一件事。”
齐昭昀静静望着他,良久点了点头,神色肃杀:“我知道,也并不准备放过任何该死的人。”
她们要复仇,尽可以复仇,天下死有余辜,真正负她们的人何其多,但害了他的小将军,这就是另一笔账了。他不是沉湎伤痛而拿不起剑的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稚子
是夜沈约和齐昭昀同榻而眠。这是自他们少年时代过去之后的第一次,二人都有些睡不着。
齐昭昀心里尽是说不出来的事,沈约也差不多。他说自己,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如何反复渡江,徘徊不定?如何家徒四壁,如何无处可去?幸好他的人生最波澜壮阔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二人可以谈一谈苍山学舍是如何一砖一瓦重建起来的,也可以说说沈约回去之后发现废墟上只有一个无处可去的老翁还在看守曾经的学舍。
说来话长,但也不是不有趣。齐昭昀还记得荷塘,记得曲折的玉阑桥,记得后山有个野湖,也记得春日的熏风。
这对师兄弟原本有许多可以谈的事,但为了不触及彼此的伤口,居然只绕着共同的回忆打转。
齐昭昀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去了,总之沈约的陪伴让他觉得很安心。虽然仍旧空落落,但他毕竟不再总是下意识的找寻什么了。
这场与巫国的最后战争,在后世之中一向很有争议。这是齐昭昀最后一次指挥部队作战,但他仍然保持自己的风格,运筹帷幄之中,很少出现在前线。
至于战绩究竟应该归功于谁,也是一个见仁见智,争论不休的问题。赵渊与顾寰先后打下深厚的基础,且有顾寰身死的事实佐证,齐昭昀的能力反复受到质疑。
当时的人自然并不在乎,但此后齐昭昀再也没有展现指挥官才能的机会,一样影响了对他的评判。
总之,战争在来年四月结束,十巫长达数十年的实际统治彻底覆灭。巫国大部分当政者都死相惨烈,不是被杀,就是自刎,甚或自相残杀。齐昭昀收拾了残局,留在当地解放土著男女,恢复民生,埋葬死者,安排了足足两个月,京中终于等待不及,下了好几道诏书命他进京。
齐昭昀身上有大都督的荣衔,现在又几乎真正总领天下一半兵马,长久在外不仅不好,也不方便对他授勋加官。西征成功之后,齐昭昀的声望与资本短时间内又上一层台阶,再加上他调停得当,当地恢复迅速,这都是他的功绩。自他走后京中的日子虽然还是照常的过,但曹禤年纪大了,三天两头告病,到后来甚至上奏要退,赵渊自知凭借自己一人是全然不够的,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曹禤,于是一面趁着西征结束召回齐昭昀,一面坚决不许。
他是宗室亲王,身份虽然尊贵,是实质上最接近皇权的人,但毕竟没有那个名分,很多事情做起来要变化多端许多,曹禤一说要退,他一壁以皇帝的名义下旨挽留,一壁干脆上门去看望病了的曹禤。虽然赵渊比曹禤贵,但曹禤的年纪资历都放在这里,当年赵朔还和他平辈论交过呢,赵渊以晚辈身份来探病就更加情理之中。
也不知二人闭门说了些什么,总之赵渊此后又是送医又是送药,死活不肯答应曹禤退下去的请求,宁肯让他在丞相之位上养病,偶尔视事,也坚决不肯让他回乡。
齐昭昀接到这个消息,就知道自己也滞留不了多久了,不得不即刻安排返程。
这些日子沈约一直在他帐下,以他的身体,再要出征就太勉强了,齐昭昀也无法答应,但沈约的才具不光是在杀人上,他也擅长排兵布阵,二人此时才双剑合璧未免太迟,不过仍然配合默契无间。有时候齐昭昀想起当年北伐的时候,和顾寰各领一师配合无间的时候,也忍不住有点慨叹。他此生最恣肆快意的时刻,也就是这样啦。现在想起顾寰诚然令他疼痛,但齐昭昀并不愿意离开这种浩大深沉的疼痛。
他宁肯留着。
得知齐昭昀必须尽快返回新都,沈约愣了愣,道:“那我或许是时候回去了。至少眼下我是很清楚的,你无需我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