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萱淡淡地道,
“梳妆?我便这般出去见见那位主母罢。”
此刻,在裴府前堂,迦罗当中而坐。今日她全副一品郡君仪装,阙翟大带,七钿蔽髻,满头金玉。迦罗本是人间殊色,今日有备而来,面上还上了花黄彩妆,更觉明艳不可方物。然而她眼含冷意,原本姣妍无双的面容却带了一股狠厉之色。
迦罗盛装上坐,仪貌非凡。八名侍女各持妆匣,净瓶,铜镜等物于座前双分两列。一众侍卫则在屋外檐前扶刀而立。一时间只觉排场宏大,气势迫人。
迦罗自听说裴萱为李辰生下儿子,不觉五雷轰顶。上回听说李辰夜宿裴府之后,她就对裴萱已是恨之入骨。原想自己怀孕在先,总是机会要比她大些,却不料自己最终生了个女儿。而那个贱人满腹心机,居然对怀孕的实情密而不宣,然后竟然瞒过自己偷偷生下了一个儿子。
迦罗当然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这贱人本就深得郎君之心,又颇有权势手腕,如今又生下了长子,日后必定会爬到自己头上来。更为要命的是,现在李辰继承人的问题非常敏感。兰州上下可以说都对这个儿子期盼已久,这个李辰的长子可能会因此而在继承问题上取得优先的地位。由于郎君对这个贱人的青睐,也必然会对长子另眼相看,甚至会决意立他为世子。
迦罗思虑再三,决定应该立即行动,利用自己大妇的身份将这个孩子要过来自己抚养,彻底断绝他和生母裴萱之间的关系。作为李辰的正妻,和李府内宅的当家人,如果这个外室所生的孩子要入李家门樯,迦罗完全有权力这样做。
迦罗主意已定,又怕李辰偏向那个贱人,所以在李辰面前未露声色,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裴萱已经生子。今日她乘李辰出城公干,便带了一众侍女警卫,摆开阵势排场,气势汹汹地来到裴府。
迦罗今日的主意就是要以大妇的身份压裴萱交出孩子,然后带回府中。这样就算李辰回来,裴萱再去哭诉,李辰恐怕也只能认下这个既成事实。
“贱婢,我今日釜底抽薪,倒看你今后还有什么花样…”
迦罗在堂上意指气扬,在心中暗自恨道。
这时,只听一阵环佩叮当,却是有一女子从后宅绕过回廊俜婷而至。只见她身材玉立修长,穿一件素色暗花襦裙,天青色滚边,素雅文静,如同一支亭亭而立的白莲。她一头青丝如同墨染,却未带任何首饰头面。她面上素颜若水,然螓首蛾眉,难掩绝世姿容。正是闻声而出的裴萱。
裴萱带了两名贴身的侍女,从内宅一路款款行来。到了前堂檐前,迦罗的侍卫们见了齐齐行礼道,
“参见长史大人!”
声若洪钟,震于屋脊,把正在堂上端坐的迦罗吓了一跳。迦罗心中顿时一沉,意识到今日之事可能不会那般容易。
裴萱微微展容,如同一股明媚和煦的春风吹进了原本气氛有些肃杀压抑的庭院中,似乎一瞬间冰霜消融。她略一拱手,
“诸君请起!”
然后她昂然举步入室。
进得堂来,裴萱似乎对迦罗充满恨意的目光和不可一世的气势视若无睹,只是施施然与迦罗相对而坐。裴萱的两名侍女对迦罗大礼拜了一拜,也便起身于裴萱座前侍立。
迦罗见裴萱全然不将自己方在眼里,不由气得愤懑填胸,贝齿都几乎要咬碎了。只听她冷笑一声,出言讥讽道,
“早闻裴葳蕤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今日见罢,却不过是恃宠而骄,不识尊卑礼仪之贱妇。什么出身名门,说来可笑,不会是下女所生的吧。”
裴萱眼中寒芒一闪,脸色都青了一青。但她旋即只是淡淡地道,
“不知主母今日前来,为公焉,抑或为私焉?”
“为公如何?为私又如何?”
迦罗咬牙切齿地问道,
裴萱以整待暇道,
“若是为公,主母从一品郡君非是实封,乃是虚衔。下官正四品开府大将军长史,录事参军,中散大夫,通直散骑常侍,正四品下曜武将军皆为实授。依朝廷律令,你我抗礼而已,我又因何要拜你?”
迦罗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裴萱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又道,
“若是为私,这是我家私宅,我又非李家的妻妾。主母不经通传,强入闾间,已是失礼在先。主母不躬身自省,反而指摘他人无礼,却又不知是哪家高门的教养!”
迦罗尚未及回应,裴萱迅即又做恍然状,
“我倒忘了,主母的家世,不过代北武人而已,又谈什么家教!吾尝闻宇文氏者,鲜卑之别种也。然自元魏入主中原,易风改俗,深沐教化,华夷混一。所谓,‘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主母今日言辞动辄辱及尊亲,无礼若此,何异禽兽!莫不是主母欲有别于华夏,以狄戎自居?《诗》曰:‘戎狄是膺,是惩。’诚不虚也!”
裴萱言语温和,举止文雅,可内容却一点都不客气。迦罗虽然没有裴萱那般有才学,但也听得懂她是在拿自己的鲜卑血统发挥,不带脏字地骂自己是不知礼仪的狄夷。
迦罗一时直觉热血冲面,手心直冒冷汗。她真恨不能当场挽弓一箭射死这个仗自己出身高门,读书识字,便敢于蔑视自己,出言不逊的贱女人。
迦罗气得眼冒金星,她出身鲜卑将门,跨马弯弓不在话下。但若论言辞巧辩,暗含机锋,她毕竟比不得饱读史书的裴萱,因此自然落在了下风。迦罗虽一时词穷,盛怒之余,却是没有忘记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当下强忍怒气道,
“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快!伋儿在哪里?且抱出来让我一见。”
裴萱闻言心中一顿,然她面上毫无色动,只是淡淡道,
“主母来得不巧,伋儿刚刚吃了奶,这会儿已经睡了。”
迦罗哪里肯信,当下道,
“伋儿已经满月,却还未见大母。我今日上门,你却推三阻四,这便是你汉家高门的礼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