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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村葬礼上哭泣(第1页)

一第一个葬礼

我叔我婶,他们有两个儿子,后来又有了两个儿媳妇。再后来有了两个孙子。去年,我叔我婶的大孙子又生了儿子。我叔我婶有了重孙子。

我叔我婶没有女儿。没有女儿,平常日子也不觉缺东西,就是到了那特殊的日子,没有女儿的缺口,看上去是那么大。这有点儿像一个人没有棉袄,夏天不觉得缺啥,一到了冬天,才意识到问题有多么严重。

八年前,我叔去世。我回去奔丧。我叔死了,就是我叔的冬天来了。就是我叔没有棉袄的事被大家知道了。

看来冬天来了不可怕,看来人死了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棉袄,可怕的是没有女儿。果然,走到大门口,什么声音都没有。葬礼和婚礼一样,需要一些颜色;需要一些声响——红或者白,笑或者哭。没有哭声的葬礼是不成功的葬礼,是有硬伤的葬礼。邻人都在倾听、在评论。我知道我叔此时此刻缺什么,我知道我叔此时此刻需要我做什么。我不能让我叔在此生的最后一个环节出太大的纰漏。

我叔那可是要了一辈子的强啊!我老远地回来就是要把我叔葬礼上突然出现的那个缺口给弥补上。我也要强啊,我不愿意乡邻讲究(议论)我家的不是。再说我叔那个人好啊:年轻时梳分头,会拉小提琴。后来我知道,小学校的手风琴,也是我叔的。我叔在20世纪50年代60年代的乡村,通过小提琴、手风琴热爱音乐,并以热爱音乐的形式表达着热爱生活。

八年前,我站在我叔家的门口,与院子正中间的一座灵棚面对。我意识到,我叔的葬礼能否被乡邻给出高分,我是个关键环节。我是我叔葬礼这张考卷上的一道大题。

我站在门口,考虑怎么做才能不丢分。如果我在灵前哭,效果不如我在院子外面就哭。乡村的风俗不赞赏含蓄,喜夸张喜铺排。哭声越大越好,动作越夸张越好。基于此,我决定在门口就哭,然后一面哭一面走,走到灵前跪倒,再把哭声推向高潮。想好了后我就这么做了。结果,出了点差错。可能是一开始我把调就给定高了,哭了几步我突然哭不上去了。当我走到灵前的时候,已经发不出哭声而是一些剧烈的咳嗽。从此我坐下了病根,一哭就咳嗽。一咳嗽就像要没气儿了。

二、第二个葬礼

2012年6月6日,我婶病逝了。堂嫂告诉我8日早上出殡。7日上午,我在办公室处理事情。6日开会的一个发言稿,报纸要用。我急着收拾。我不想回去参加葬礼了,因为我婶在吉林住院期间我不止一次地去看过。还找到该院我认识的一位肿瘤专家去看过。我的这些作为,是不是可以弥补我不参加葬礼的遗憾?

到中午的时候,我哥给我打电话,他说你回来吧!家里的这些哥们都在二婶的灵前,就缺你了。我哥说到这,我老姑接过电话,说你回来吧!你回来吧!你不回来不行。

我哥说让回去,我就得回去。我们家父亲不在了以后,我哥说了算。什么工作忙,什么发言稿,什么作协,这些都不能和我哥提。在我们家我没啥地位,也没有话语权。我回娘家从不提单位的事,更不敢提我写文章的事。

我们家族中的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城里都干些个啥。我回娘家要带上儿子,这是我可以炫耀的唯一成绩。

现在,不但说了算的我哥让我回去,连我们家族中德高望重的我姑姑也对我下了指令。你不回来不行——我知道这句话的话外话。我立刻说,我马上回,马上就回去。

然后我撒谎说,原也打算下午走的。一小时后我就赶到。

放下发言稿,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五十公里的路呢,坐公共汽车,那得什么时候?于是我前夫那颗子弹似乎也打不透的光头浮现在眼前。那小子开一辆退役的破警车,却感到他的生活比蜜甜。原先,他特别不听我的话:我让他往东他偏往西,我让他打狗他偏撵鸡。自从他沦为我的前夫后,这种局面发生了大幅度的逆转。我让他干啥他干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纳闷:这人和人之间还真得拉开一定的距离。其实对付男人我也没有啥祖传秘方,只是他们家三代单传的一个儿子,目前,在我手上。

回乡参加我婶的葬礼,就意味着把八年前为我叔做的事情再做一遍。我叔家的缺口再一次暴露在众人挑剔的目光下。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已经做过了。闭着眼睛我也能拿满分。可是,事情有了一点不同。我一进院,披麻戴孝的堂嫂就出来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就等你呢。等你哭道。”哭道,这是个新词儿。我不知道这个词与什么内容对应。堂嫂解释说,哭道就是从十字路口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哭,一直哭到灵前。

我不记得八年前这样为叔叔哭过没有。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应该是葬礼上的新内容。看来葬礼在丰富,在向细腻化的方向前进。

为什么要这样哭呢?在哭前我得在理论上清楚。我要哭个明白。堂嫂说,这样哭,出殡时亡灵就会顺利地走了,不会在家门口徘徊不去。

“为什么非得我来哭道呢?”这个疑问我也需要回答。

“哭道得是姑娘。没有姑娘侄女也行。”

我是我婶的侄女。我婶没有姑娘,但是她有侄女。

两位堂嫂左右拥着我往外走。身后还有其他的女眷跟随。因为进院就看见灵棚、遗像、黄纸、蜡烛……这些都推动我流出眼泪。我开始哭。我堂嫂马上说,现在不能哭,往回走时再哭。我一时有点止不住。堂嫂说,这样哭,路就乱了,亡灵就会迷路。我吓得赶紧闭上嘴。

我们加在一起一共有五六个哭手。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心往一件事上想,眼泪往一处流。

乡村在仪式上的要求是很高的。你光流眼泪肯定是不行的,你得有声音,不然就没人知道你在哭。而葬礼上的哭,主要目的就是让众人知道。你甚至可以不流眼泪,只要发出足够昭告众人的哭声。我在哭的时候,应该是成绩最好的。我不但流眼泪,也有很大的哭声。哭泣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难。我平时就积攒了很多该哭的事儿,我还都没找到契机来哭呢。——我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在单位是工作主力,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我们的食物越来越不安全,孩子越来越不听话,工作越干不是越多……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该哭呢?可是我都没哭。这些年我在银行没存下钱,却攒下了这些该哭的事。我攒了一些眼泪在体内。平时就不敢碰。我像一只盛满了液体的容器,稍不注意就会洒了。现在,我婶的灵堂突然推了我一下,我开始摇晃,然后我这只水碗就被突然打翻了。

葬礼上的哭声其实不是单纯的哭,是一个乡村葬礼必需的背景音乐。没有人会惊讶。没有人会害怕。可是我的哭声却吓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儿子。他从小在城里长大,第一次遭遇乡村惨烈风俗。我是个一贯要强的人,几乎从未在孩子面前哭过。我突然的大哭让他惊恐害怕。

他妈哪这么哭过啊!他妈多坚强啊!他妈什么时候使用过哭泣这种示弱、认输的方式啊!他妈什么事摆不平,还用哭吗?他可是吓着了,小心地走到埋头大哭的他妈身边,用手轻轻拽他妈的衣袖。“妈你别哭了。”他小声说。我听出他惊慌不知所措。

大约十分钟,我们从离家最近的十字路口,一路哭回来了。我婶离家远行的道路被我们用高亢的哭声开辟出来,并一路洒上均匀的眼泪,就像做好了路标。

明天早上,天光未明之时,我婶就可以从容地上路了。我一路洒下的那些眼泪,在地上凝成闪烁的水珠,那是给我婶点亮的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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