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年,冬,林府。
这一年,竟是出奇的冷。一向是温暖的江南,今年都有些萧瑟之意。林府下人们一早起便各自忙碌,大管家林忠带了人去码头迎候。因着自夫人去后,林府后宅无人,便暂由林忠家的总管,此时也收拾齐整翘首以盼。
原因无他,林如海身子一直有些不好,月前自觉病势沉重,去信叫了女儿黛玉回家,京城得了信儿,便派贾琏送了黛玉回来,算着,今日正该到了。
时近晌午,贾琏与黛玉才在林忠引领下进了林府。贾琏先被引至客房梳洗,黛玉便径直去见了父亲。一别数年,看见当日风姿儒雅的父亲如今竟是这般病入膏肓的模样,黛玉心中一酸,眼泪便落下来。
“女儿不孝,不能侍奉爹爹床前。”
“玉儿莫哭,爹爹无事,快起来。”
看见女儿小小一个人跪到床前,林如海也是心中酸楚,他这一生眼见只有这一个女儿,如何不疼惜?奈何如今多事之秋,却是许多都未能考虑周全。
黛玉两眼含泪,接了丫环手中汤药,自己坐到床前亲自服侍父亲用药。林如海看看女儿,瞬间计较已定,用完汤药便道:“玉儿,这一路你奔波辛苦,且先歇歇。过午我请你姑母过来,你再过来拜见。”
“姑母?”黛玉愣了,她长到这么大,何曾听说过自己还有姑母?
“你姑母这些年总在外边,如今才算叶落归根。”林如海含糊道,“你记得来拜见就是。”
黛玉应了,自去收拾,林如海却打发人唤了王嬷嬷与雪雁二人来,不知问了些什么。只是王嬷嬷与雪雁出来时,雪雁竟是好一副扬眉吐气的做派,被王嬷嬷嗔怪一声,方才收敛好些,仍旧回房去伺候姑娘了。
这边贾琏收拾齐整,自然先去拜见姑父。不想管家却笑道:“老爷吩咐了,琏二爷一路舟车劳顿,也是辛苦了。不若好生歇歇,都是自家亲眷,改日再见不迟。”贾琏此时正要探个究竟,便道:“多谢姑父体恤。只是我一个小辈儿,哪有不拜见的道理,何况姑父身子有恙,表妹又是姑娘家,正该我能派些用场的时候,岂能躲到一边安逸。还请管家传禀一声吧。”
管家听了,赞了一句果然二爷懂礼,便进去通传,不多时,便来人请贾琏进去。贾琏见着这位林姑父,脸色蜡黄,病体瘦弱,比起贾敏初丧时,虽则悲痛,到底那通身风流的气派还在,如今看着竟像是没多少日子了。
两个人寒暄一二,无外乎请医问药辛苦保重之类。贾琏心中想起家里来时的嘱咐,不觉又贴心三分:“姑父莫要思虑过重,公事上岂有忙得完的?就是看在表妹身上,也要保重才是。若有什么用的到的地方,只管吩咐侄儿就是,侄儿虽不才,家里庶务多少通些。”
林如海点点头道:“琏儿有心了。玉儿在岳母处,听说多得你们夫妻二人照顾,该是我多谢你们才是。”
贾琏赶忙道:“姑父这却是说不通了。表妹心思灵透,家中大小哪个不赞?我平常少见表妹,凤姐儿虽管着家,只是一大家子人,难免疏忽,要是有什么怠慢了表妹的,还请姑父别怪我们才是。”
贾琏此人,虽说读书上没什么天分,这为人做事却是当得起一个八面玲珑的,要不这荣国府的庶务,也不能管得好。林如海淡淡点头:“你们自然都是好的。如今我病着,你妹妹年纪又小,说不得还有些事情要劳烦你了。”
贾琏正求之不得,听见忙道:“姑父只管吩咐就是,侄儿有不懂的,再来请教姑父就是。”
随便指着一事打发了贾琏,林如海卧在床上,已经把自己这盘棋前前后后想了许多遍,待得过了晌午,听说姑太太来访,方才命人喊了黛玉来。
黛玉进了屋子,先给父亲请了安,便听父亲道:“玉儿快来见过你姑母。”
黛玉抬头见一女子坐在凳子上,穿一件鹅黄出风毛绣牡丹兰纹镶领圆袍,下着一条石青撒花马面裙,头上只戴着略略几样翡翠首饰,端庄大方。面上神情慈爱,眉眼间光华流转,瞧着依稀与父亲有几分相似。遂缓步上前,屈膝行礼,口称“姑母”。
“好孩子,快起来。”那女子一把扶起她来,握着她手道,“姑母这些年不得归家,咱们嫡嫡亲的姑侄,竟到今天才能见。若不然,何至于让你受这等委屈。”
声音说着由缓而急,不知是气愤还是心疼。床上林如海咳了一声,道:“菁妹,放心吧,如今为时不晚,你莫急。”
“话虽如此,可玉儿小小一个人。。。。。。”转头看见黛玉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看来,黛玉姑母—韩林氏顿时转了话头,“哥哥说的是,是我着急了些。”
复又拉着黛玉的手,细细说了几句,便命小丫头拿了个花梨木刻折枝纹嵌猫眼石的盒子来,只道:“咱们姑侄两个,今儿是头一遭见。姑母知道你打小儿见了不少好东西,这点子东西权做个心意,你且收着。”
黛玉一见这盒子便知里面东西贵重,略一瞧父亲,便行礼道:“玉儿多谢姑母。”命跟着的丫鬟收了盒子,韩林氏便亲热的拉了她在身边同坐。
“玉儿,爹如今并没有什么大碍,你不必忧心太过。”林如海看着女儿,慈爱道,“此处不可久留,待过些时日你姑母入京时,你便同她一道儿去吧。”
“爹爹如今病着,女儿怎能。。。。。。”话没说完,黛玉已经泪落两颊,拿了帕子无声细泣起来。
“好孩子,你先别哭。你爹爹话还没说完呢。”韩林氏搂了她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道,“咱们娘们都走了,剩你爹爹自己,没有挂累,才能好生谋划。这多早晚的,便能进京和你团聚了。”
黛玉抬起头来,眼睛哭得通红,半信半疑的望向林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