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佛门讲经立意了,玄奘讲的便是他在四川翻译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蕴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这部短小精悍的《心经》此时已经开始在长安流行,很多寺院将其选入朝暮课诵之中,这也是玄奘誉腾长安的原因之一。
对于多数佛教徒来说,像《心经》这般甚深的文字般若并不那么好理解,但由于经中词句极其优美,读来身心清净,宛如坐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中,说不出的欢畅。因此,很多人包括居士在内,都已将其熟背下来。
诵完之后,玄奘开始作解:“此经以般若为名,便是以智度人。古德有云: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智为能度。可见智慧的重要。般若通常翻作大智慧,智是照见,知俗谛;慧是拣别,照真谛。通达有为之事相谓之智;通达无为之空理谓之慧。能照一切法不可得,通达一切法无障碍,乃真智慧。”
“法师说般若就是智慧,那么为何不直接翻译成智慧呢?”李渊突然开口问道。
“想必是故弄玄虚。”李仲卿在旁边说道。
玄奘合掌道:“回陛下,般若之所以不直接翻成智慧,是因为它能够透视诸法实相,亲证人生真理,与一般的世俗智慧并不相同。世人缺乏般若的体验,往往一提到智慧,便想到智谋、才干之类,因而若用智慧来翻译般若,很容易引起误解,是以便不翻译。”
高祖微微颔首,显是认可了这一回答。
但李仲卿却不买帐,冷冷地说道:“你说般若不同于智慧,可是很多人注经,却将它说成是大智慧。这如何讲?”
“但它又的确是大智慧,”玄奘道,“大到不能再大,不仅远非世智辩聪可比,即使是三乘圣众的智慧,亦望尘莫及。因为,它是一切智的根源,一切生命的属性,是每一个众生都拥有的自性。就其自受用境界来说,它是正受,也是正觉。”
“那依法师说,般若智慧与世俗智慧究竟有什么区别呢?”高祖竟然来了兴趣。
“回陛下,”玄奘答道,“一般的世俗智慧是由分别心产生,而般若智慧则是离分别的真心显示。这便是它们的区别。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就是依靠我们自心的佛智,到达生命解脱的彼岸。生命原本无牵无挂,犹如一颗明珠,光明遍照,自在无碍。可是后来,由于真心起惑,末那起执,便如尘垢覆盖宝珠,埋没了真实的自己。我们若不甘心被埋没,就必须摆脱覆盖,洗刷掉心的尘垢,使原本自他不二的摩诃般若,如明珠般重新显露出来。”
“可是贫道却听说,般若也是一切妄想,一切分别所凭借依靠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般若,人就不可能有知而起执,自然也就没有分别心了。”李仲卿毕竟不同于一般道士,懂得一些佛学知识,问出来的问题也颇为到位。
“道长所言不虚,”玄奘道,“但是人因地而跌倒,也要靠着地才能爬起来。般若是我们的本心,它是离分别的,是父母未生前人人皆具的本来面目,我们的一切知觉包括分别心都必须依靠它。就如同宝珠是光明的,却也是污垢的依靠;大地是我们生存的根本,却也是一切恶行的依靠。如果我们认为般若是一切妄想的依靠,就要抛开它,就如同有人认为有污垢是明珠的错,在地上跌倒是大地之过一样,岂不是很可笑吗?”
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频频点头。
本不属辩论双方的傅奕这时忍不住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这小贼秃也配说父母!沙门弃父母须发而出家,只知信奉蛮夷之教,却不知本国也有圣贤。放着孔孟经典不读,却去读那些胡人的佛经,岂非不忠不孝?”
言辞之中,颇为慷慨激昂。
玄奘淡淡地说道:“如此说来,傅大人是熟读圣人经典的了?玄奘虽幼年出家,于孔教知闻甚少,却也曾记得《论语?为政》中有过这么一句:‘攻乎异端,斯害也己。’圣人教导弟子们要以宽容之心对待不同的学说。大人却反复上表,一心要取缔佛教,岂不是有违圣人之教?”
围观众人中读书人颇多,听这位年轻法师随口列举《论语》之章句,且辞气清雅,精义简要,俱都佩服不已,纷纷点头称是。
唐初政治清明,百姓胆子也大,便有一些人在人群中相互询问,甚至冷嘲热讽——
“这里不是僧道辩论吗?怎么傅大人也上场了?难不成傅大人是个道士?”
“我也正觉奇怪呢,这位大人一上来就骂人,这难道也是圣人之教吗?”
“自己不信因果也就算了,别人信还不行吗?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
原来,傅奕反复上表要求废佛之事在长安几乎尽人皆知,中原百姓心性厚道,大多数人对各路神灵都心存敬意,因此,即便是不信佛的人也都觉得,傅奕此举实在是太过欺人了。
“贫道周息元,向法师请教。”一位年老的道士走上前来。
“先生请讲。”玄奘微微欠身,温和地说道。
周息元笑道:“法师既唤贫道为先生,便是贫道的弟子了?”
听得此言,他身后的一众道士也都跟着哄笑起来,感觉己方总算找回了一点面子。
玄奘淡然一笑道:“今日我们对天子言论,乃是为申明邪正,自当宣说教理。道长竟以此等不入流的嘲笑,来尘黩天听,诚不可也。”
在佛门辩论中,像这种故意打岔的嘲笑属于“绮语”的范畴,是以玄奘将其指出。
“有何不可?”周息元笑道,“今日圣上在此,要我们各抒己意,法师若是这般受不得嘲笑,便当留在寺中,再修行几年,断了嗔心再来。是也不是?”
身后弟子们哄然叫好,李渊也微微一笑,显然对此有默许之意。
围观百姓早已看出玄奘并无嗔心,前面说的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不想圣上的倾向性竟是如此明显。众人都默不作声,看这少年法师如何应答。
玄奘淡然一笑:“道长既如此问,玄奘只得聊以相答。玄奘以事佛为师,为佛之弟子;道长既称为先生,莫不是先道而生,自认自己为道祖吗?”
李渊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扑嗤”一声笑出声来。
周息元一时无话可答,手上尘尾垂顿,竟忘了自己上前的初衷是要问什么。
为免冷场,刘进喜赶紧把话题提起来:“法师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