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无咎从白家回来的时候,应夫人刚从关着柳氏的房里出来,神色憔悴疲倦,应无咎问:“母亲怎的也不歇歇?这婆子究竟是什么人?”
应夫人冷笑道:“真是天意,这人就是柳氏,刚才哭着给我磕头,只求我饶她一命,当年你妹妹的乳娘,上官筠的生母,她鸠占鹊巢,将自己亲女儿顶替主子的女儿,胆大包天,结果被上官家发现后,上官家老夫人直接处置了她,将她剪舌吞炭,剁掉食指,然后幽禁起来,留着一条命生不如死,只为了预备着将来控制上官筠,可笑却被崔氏发现了她,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人,偷了出来,藏在这南蛮流放之地,只等着将来有朝一日能用的上。这么巧她遇见了你妹妹被崔氏掳去,她如今过得凄惨,便觉得是自己当初胆大妄为遭了报应,忽然碰见你妹妹,便以为这是上天给她机会,她当年在我身边,也算得上有胆有识了,便将那迷药迷倒了崔氏看守你妹妹的人,带着你妹妹逃了出来,然后遇见了我们,可不是老天有眼!我看还真的是一报还一报,本来我一直想着找到她,一定要寸寸剐了她,如今看在她救了你妹妹一命,又已被上官家整成这样了,且先留着她狗命,兴许还会让她和上官筠母女相认呢!”
应无咎诧异道:“果真就巧到这样地步?”
应夫人道:“竟像是鬼使神差一般,连我如今也有些怀疑,你妹妹是不是当真有神灵保佑,虽然时时遇险,却总能一线求存。”
应无咎笑道:“这也是母亲行善积德的福报,话说妹妹愿意和母亲一同回范阳没?这次真是意外之喜,不如即刻启程回范阳,想必父亲也十分挂念您。”
应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并没有说这事。”
应无咎道:“是因为太晚吗?明儿再说?”
应夫人摇了摇头:“你妹妹,她在怕我。”
应无咎一怔:“害怕?”
应夫人点头:“她一直非常紧张,不肯换衣服,说话很慢很谨慎,一边想一边说,仿佛怕随时说错话。她当初代表秦王来游说我们的时候,落落大方,从没有露怯,什么事情让她如此紧张和害怕?明明刚从崔氏那边逃出来,见到我们,理应感到非常放松和愿意安睡才是,她却连饮食都非常克制,只是换了让她实在不舒服和不方便行走的脏鞋袜,她应该有什么事在隐瞒我们,而且对我们非常警戒和提防。表面客气,其实紧张得大冷天地还能看到她在出汗,让她和我去范阳,她一口拒绝了,她明明孤身一个人,这段时间谋生肯定经过不少辛苦事,羊城究竟有什么让她如此牵挂?不过是个南蛮之地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连考虑一下都没有。此外——她从前应该是对秦王殿下,不说仰慕,至少也算得上是一心为秦王,”
应无咎对养母是言听计从的,便问:“是不是崔氏那边吓到她了?又或者,以为您是上官筠的生母,所以怕你除掉她?当初您给她讲那些故事,她想必猜到了您的真实身份?”
应夫人迟疑了一会儿道:“不知道,我怎么忍心逼她,且先让她回白家,你查一下她这些时间在羊城住的地方,做什么的,是不是卷进了什么麻烦,如今我忽然说她才是我的亲生女儿,上官嫡女秦王妃原本是属于她的尊位这故事太过曲折离奇,她未必会相信,可能反而会怀疑我要谋算她什么,再等等,横竖咱们已经在这儿了,她走不到哪儿去。”她十分疲倦道:“从前没找到她的时候,只希望尽快找到她,好好照顾她,等见到她了,却发现她未必需要我,反而警惕我,远离我,这滋味,真不好受啊。”
应无咎笑道:“既能找到妹妹,其他都是小事,总有一日母女相认的,母亲这样好的人,妹妹一旦知道您是她生身母亲,定是欣然承欢膝下的。她当初留在范阳那段时间,和母亲相处得不是极好?”
应夫人苦笑了一声,自己收养的义子,个个和自己无话不说,母慈子孝,唯有亲生的一儿一女,一个懵然不觉只以为生母早逝,一个明明就在眼前,却不敢相认,自己命该如此。她问道:“白家那边如何说,定了地点没?”
应无咎道:“定在珊瑚港,白家大船上,船名赤马。”
应夫人点头:“白家既然别人称他船王,海上自然是有实力的,定在那边,一旦上船离港,就全在他们控制里了,想必也是担心我们有诈,不过能让你妹妹安心就好,明儿尽量和他们搞好关系。”
应无咎问:“母亲明天要去吗?”
应夫人摇了摇头:“她非常警戒,而且看得出十分急迫想要回去,逼她太紧了,一根弦绷太紧,病了怎么办?这几日的经历可不好受,让她好好放松,歇息歇息,等她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安心下来了,我再找机会慢慢和她说。”
天亮了,应无咎果然亲自带着一队剽悍人马,护送着一顶小轿到了珊瑚港边,看着赵朴真登船后,回绝了禤海堂送上的酬谢白银,一声唿哨,带着人马干净利落的走了。
赵朴真站在船上,白素山和公孙锷、公孙刃两兄弟早已在那边候着,公孙锷看着应无咎远去,抬了抬眉毛,带着讶色:“应无咎?”
赵朴真道:“是,幸得一名妈妈解救,逃亡路上遇见了应将军,才得安全逃脱。”
白素山已问道:“应将军是什么人?”
公孙锷意味深长:“范阳节度使应钦义子,麾下头号大将。”
白素山愕然:“范阳离这儿何止千里,如何到了这里?”
公孙锷看向茫茫海面:“水越来越深了啊。”
赵朴真思子心切,忙问道:“白英和七斤如何?没有什么事吧?”白素山忙请了她往船舱去,里头白夫人、白英以及抱着七斤的奶娘、环儿都在船舱里,原是要看情况安全了才出来。白英见到赵朴真激动非凡,飞扑过来抱着赵朴真便哭,众人一阵劝解,又让奶娘抱着七斤过来。赵朴真忙抱起呀呀伸手的七斤,看着孩子小脸,不过三日,便已觉似隔世,忍不住也红了眼圈,且先告了罪,带了孩子进了内室解衣哺乳,看孩子满足吞咽,全身心依赖她的样子,悬着的心却渐渐坚定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别人伤害这孩子,应夫人不行,崔氏也不行,既然这里已经露了形迹,索性远走他乡,大不了重头再来,就算穷乡僻壤,异国他乡,只要孩子平安,靠着自己一双手,哪里不行?当下却又拿定了个主意,等喂着孩子饱足睡着后,交给奶娘,出来找了白素山、公孙锷说话。
赵朴真将这几日的经历和崔皇后的话说了一遍,白素山道:“太子侧妃?”
公孙锷笑道:“白老板,令爱作为商贾之女,大概连太子良娣都混不上,不过是一顶轿子抬进去,上上下下看在钱的份上叫一声夫人,然后给你画个太子登基后封妃的大饼,想必那崔家出来的太子妃也一定会贤良淑德,姐妹相称,将令爱哄得将家里的钱都贴给了太子殿下,然后令爱最好这个时候能生下皇孙最好,大位得成的时候,白先生出了那么多钱,又有个姓李的外孙,总能得个侯爷的爵位,也算得上是一条锦绣大道的。”
白英已经抬头断然道:“我不嫁!”
公孙锷含笑:“白小姐可要想好,太子殿下,年轻俊秀,乃是先帝圣后嫡脉,血脉尊贵,又在士林和大臣中风评极佳,仁厚稳重,若是真得了白家这一股力量鼎力相助,登基还是非常稳的,看在钱的份上,崔氏和太子妃,对你会一直很好,也会让你生下皇孙,好继承白家的家业,妃位是肯定有的,你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无可限量。另外,也许了女状元之位给你,那更是名满天下了。”
白夫人已经道:“世家小姐们,哪个是好相与的,英儿在咱们家娇宠着长大,一点心机都没有,真进去,怕不是要被吃得骨头都不剩,这明明就是算计咱们家的财产,和市井里说的吃绝户有什么两样。”
白素山轻轻咳嗽了声,他却是一贯极尊重这位糟糠夫人,人前绝不会下自己夫人面子,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道:“原来之前叫我们杀连山来使,是为了震慑威吓,想必若是我们再不识抬举地拒婚,崔氏,也要以对待连山一样来对待我们,只要不合作,那就是敌人,必要以雷霆手段震吓斩杀,赶尽杀绝,是这个意思吧?”
公孙锷笑道:“依我一贯所见,世家大族,的确若此,否则无法聚集力量,太宗力倡科举,又设节度使,就是为了牵制门阀世族,可惜如今节度使坐大,科举又还不成器,甚至仍然被世族把持着,寒门极难出头。”
白素山看了眼赵朴真,虚心问道:“赵先生可有妙法使我避此灭门大祸?”
赵朴真轻轻道:“白老板可寻陆刺史,他自会保您全家安泰,只是如今令爱最好不宜出现人前,大人若是真不想让女儿嫁入皇室,建议索性便让令爱寻个安静僻静之地,躲躲风头——这场夺嫡之战,大概还要三到五年,令爱年纪还小,花期未至,尚且等得起将来云开见月之日。”
白素山玩味一笑:“陆刺史?他果真能保我全家安康?”
赵朴真道:“白老板心中有数,其实并不需要陆大人身后之人出现,白老板也并不惧崔氏,是也不是?”
白素山哈哈放声大笑,笑声里竟然有着铿锵之意:“赵先生果然冰雪聪明!白某人是从血海怒涛中杀出来的一条贱命,侥幸混到了今日,得了些兄弟们襄助,又有贤妻娇女,那都是上天厚爱,我已知足,绝不敢贪图额外之利,海船之利,我一半散与兄弟,一半分给合伙的商家,修桥铺路,逢庙必拜,济贫扶困,广结善缘,但求落井不被下石而已。人过四旬,只得一女,绝不苛求儿子,天给我什么,我就珍惜什么,谁若不知好歹来伤我妻女,那我拼着半辈子家业不要,也必要与她不死不休!崔家这样的破落世族算什么东西!先前忌惮先生在她们手里,没有放开手段罢了,如今先生既然平安归来,且看白某人手段,管他什么先帝圣后的嫡脉,管他仁德如何,他既敢动我女儿,我就敢让他登不上这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