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南蛮之地,又是世袭土官,不管哪个皇帝上位,都没什么大影响,站队一说,从何说起?”韦老夫人是绝不肯自己在谈判中处于被动局面的。
赵朴真冷静道:“土司自然不会轻易裁撤,但是谁敢保证下一个继承者,一定是自己的子孙呢?更何况,若是没有继承者,朝廷甚至可以改土归流,派任流官来治理,税收、土地、农奴,全都归朝廷。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川府彝寨,彤香夫人当年赫赫有名,后代却保不住土司印,只得放弃继承土司之位,改土归流,求朝廷庇护,赚一个子孙后代平安罢了。”
韦老夫人眼皮又微微跳了跳,终于又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赵朴真,过了一会儿感叹道:“你这样的容色,又是这样的才华,秦王殿下,怎么会舍得放你回乡?”
赵朴真并不理她的话头,继续道:“只有利益才会有合作的基础,东阳公主幌子太大,而且贪得无厌,和她合作,名声不好,利润又少,太子殿下毕竟有崔氏在帮着,为人仁善正直,又有崔氏的人在替他经营,吃相也不会太难看,而一般的小利,怎么可能入了一国太子、和崔氏的眼睛?所以必然是大利。南蛮之地,能有什么大利?”
她看了眼窗外连绵整座山的玉桂:“八角、肉桂、桂丁、花椒等香料、茉莉、毛尖等茶叶……无论是种植、采摘、晒烤等加工,几乎不需要什么成本,因为农奴皆是蓄养,唯一麻烦的是从这大山中运出去,售卖。南蛮是土司的天下,天高皇帝远,但是这些东西也卖不出什么价钱,只有运到中原售出,才有利润。然而中原各地,都有着盘根错底的世族把着,岂容你们进来?太子已经协理六部许久,户部那边在税收上稍微抬抬手,崔氏这边再派出人来负责河运和售卖,这才稳了,这其中的利润,即便是分成,也是非常惊人的。”
一个皇子的用度会达到多么惊人,赵朴真是十分清楚的,秦王光是开一个慈善性收买人心的书楼,几乎就已是光出不进了,更何况还有蓄养门客、训练人手、养鸽驯马、秦王后来打仗,又不知填了多少钱进去。也不知他是如何苦苦经营,在东阳公主的戒备、父母亲的眼皮低下,在世族夹缝中求得利益,才赢得那一场大战的胜利,然而一场卑鄙的暗算,却让他失明,数年的苦心孤诣,付诸流水——只能结亲上官家。
反观太子,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贵的圣后嫡传,有着东阳公主扶助,母族崔氏又是数一数二的大世族,四方利益团体如各地土司、藩镇、节度使,自然而然的聚集到他身边,将利益拱手相送。
世道……何其不公?
赵朴真垂下眼睫,将心底那一丝情愫压了下去,去看面色已经变得郑重起来的韦老夫人,知道自己已然全数猜中。
韦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赵尚宫果然明慧过人。”她终于放弃了之前那些利诱威逼的打算,坦诚道:“连山,的确一直在和太子殿下手下合作,每年将数额巨大的香料、茶叶、木材通过盘江运出连山,然后由崔家的掌柜售卖后分成。历年合作还算愉快,不过分成较低,而且……每年在售卖之前的所有本钱,都是我连山垫付,崔氏,可以说是一文不出的,因此,每年在货款流回之前,所有的支出,几乎都可以是透支。”
“今年到现在为止连山却已发了四船的茉莉花茶、毛尖等新茶给崔氏,还未收到货款,按照例年说好的定规,冬季结束之前,我们还将发出六船的桂皮、八角、桂圆干、花椒和糯米,然后到明年开春,崔氏才会将整整一年的货款全交给我们,然后我会根据诸寨交来货物的多少,将利润分给诸寨。”
赵朴真深呼吸了一下:“老夫人果然魄力惊人。”这样的决定,太不容易了,只要太子那边翻脸,连山整整一年的货款,都可以一分都拿不到。
韦老夫人苦笑了下:“我也是顶着诸寨长老的压力做出来的,毕竟崔氏乃是庞然大物,我们不做,贵州、四川土司,有的是愿意做的。事实也证明,自从和崔氏合作,连山收入一年比一年丰厚,百姓们有工做,有肉吃,才能安居乐业。你没经历过不知道,咱们连山从前,便是中等人家,一年吃肉,也只有到过年时候才能吃上肉,贫民百姓,娶不上媳妇,穿不上鞋的人家,比比皆是。每年跑进山里逃税的,逃荒的不计其数,抓回来也没用,上上下下都是精穷。”
“如今东阳公主倒了,京里情势如此,诸寨如今意见不一,有的认为,太子很可能朝不保夕,应当要求崔氏立刻结清今年的货款,并且剩下的货不再发货。”
赵朴真淡淡道:“这样你们就得罪死了太子以及太子身后的崔氏,如果太子没有倒,哪怕是一时没有倒,惹恼了的太子,捏死你们就犹如捏死蝼蚁一般,上半年的货款不仅不会给你们,并且你们的八角、桂皮等,也将不会有人收,整个连山的货,都将烂在连山。”
韦老夫人道:“是,也有的长老提出,上半年的货款,就此作罢,找别的世族吃下下半年的货。”
赵朴真摇头:“不可能,别的世族在这个节骨眼,不会冒着得罪崔氏和太子的风险来接收这盘生意,不值当,他们会等到水落石出局势明朗的时候,才会谋算分润,这局势,可能是崔氏和太子得胜,你们落败,换一个太子那边的土司,生意继续是他们的,又或者是崔氏和太子落败,无暇再顾你们,到时候无论那方胜者来找你们合作,你们也只能乖乖听从,这样才是最没有风险的。”
“不错。”韦老夫人面露苦涩:“所以,我们目前面临的局势,只能一直在太子这条船上。但是……连山输不起啊!十船货物,就是我连山十洞三十寨的一年收成,一旦有损,就是根基动摇……大家都要饿肚子的,一旦发不出钱……所有山寨,都会将这损失归咎在土司身上……如今正是骑虎难下之势。”
赵朴真道:“如今迫在眉睫的抉择,就是下半年这六船的货,要不要发,在明年春天货款结算之时,太子究竟会不会倒。”
韦老夫人头一次觉得和聪明人说话是这么的轻松:“是,以赵尚宫之见,一,我连山究竟还发不发这下半年的货;二,如若我们能熬到明春,平安拿到全年的货款,今后,太子这条船,是否还要继续乘下去,一旦我们提出让太子先出一半的货款,那就已得罪了太子了,如果没有稳妥的后路,我们也担不起这个风险。”
赵朴真不假思索:“明春之前,太子不仅不会倒,还会更尊贵,因此老夫人放心发货,我可以作保,你全年的货款,一定能收回,而且不仅如此,三年之内,太子殿下,都不会有事。”
韦老夫人看她斩钉截铁的样子,讶然:“你在秦王手下,此次秦王殿下又有亲卫护送你回来,前几日还在市集上大肆收买香料糯米等物,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老身的意思,为秦王做说客才是。”
赵朴真嫣然一笑:“我知道韦老夫人的意思,韦老夫人是想通过我,和秦王府搭上线,解了如今的燃眉之急,韦老夫人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不立刻替秦王接过你这单利润惊人的生意?”
她看向韦老夫人:“难道我如今说太子明日就会倒,韦老夫人就会相信我,并且将这笔利润惊人的生意,悉数交给秦王吗?”
韦老夫人沉默,赵朴真直截了当:“不会,这个时候将生意交给秦王,和在太子船上,并没有本质区别,因为秦王,同样也有可能是败落者,到时候怎么办?再次面临抉择吗?还冒着得罪了太子的风险。所以您是不会凭着我这样一个侍婢的三言两语,就轻信于我,将事关连山根基的生意,轻易交过来的。您今日,不过是想从我嘴里,多了解一下京里的局势,却绝不会全信于我——就像当年圣后封了您为顺德夫人,支持莫土司为土官,平定了连山,您却没有贸然将生意交给圣后的亲女儿东阳公主,而是选择与更稳妥的太子殿下合作。”
韦老夫人瞳孔缩小,直视着赵朴真,刀刻一样的皱纹使她那常年掌握生杀大权的威压更为明显,赵朴真想起赵灵真之前说的:大家都怕她。
在这南蛮之地,能力挽狂澜,借助所有有利力量成为实质上的女土司,当然不会是一个随意轻信于人,随意做决定的人,她敢冒风险,却绝不是莽撞。
赵朴真眼光一点都没有躲闪:“所以我选择告诉老夫人,京里最有可能的局势变幻,怎么选择,老夫人自然会做主。”
“我的结论就是:太子殿下三年之内,都不会被废,储位反而看上去更为稳固;但太子这条船,并不适合老夫人,有更好的方法,让连山全身而退,继续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