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谈选在了突厥与大乾之间的昌隆镇,为确保和平,两边的军队都已提前进驻,将昌隆镇一分为二,严阵以待。
李知珉作为主帅,在后方镇守,并未参加,然而和谈情况依然有人每日送来。
公孙锷似乎并不着急,突厥那边虽然急于求和,却也仍是提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条件,甚至明明战胜的是大乾,他们依然恬不知耻地以奉乾朝为“天可汗”的前提下,要求大乾赐下更多的牛羊、丝绸、金银、土地。
而公孙锷则不慌不忙,提出了纳贡、割地、可汗儿子进京为质、赔银等等条件,两边各自漫天要价,一条一条条款的抠……两边议和的使臣书办小吏则互相争执谩骂,两国议和,活生生闹得犹如一场闹剧。
“公孙先生究竟是何用意?”宋霑看着议和每日的节略,也颇有些不解:“突厥人狡诈多端,如今求和不过是为了喘息,怕是未必真心要降。公孙锷,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为了公主来办事。”
往日这个时候李知珉都会和宋霑聊一聊,然而这一日他却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拿着一本书在翻着,淡淡道:“管他们呢。”
秋风已起,眼看就要天寒,宋霑分析道:“突厥人应该比我们更着急,这一仗死了这么多青壮年,冬天不好过,再拖下去,难道还真能得逞。”
书房里全无响应,仿佛只有宋霑一个人关心这场和谈,他看了眼慢悠悠翻书的李知珉,一身便袍闲适无比,又看了一眼在一旁煮茶却明显已经神游天外的赵朴真,有些无奈,轻咳了声引起这对心不在焉的主仆的注意:“丫头在想什么呢?和谈结束我们就可以回京了。”
赵朴真回过神,看了眼李知珉,他仍然在垂眸看书,显然对他们聊什么都不在意,便大胆问宋霑道:“我在想,前些天听到上官公子说,说他母亲是因为遇山匪而亡的?”
宋霑一怔,回忆了下道:“不错,是有这事,上官夫人当年可是世族高姓卢氏嫡女,才名远扬,后来下嫁上官家,到了京城才知道她容貌也如天人一般,十分不同凡响。当年她似乎是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回河西娘家休养,没想到遇上八王之乱,路上流匪众多,她虽带着家丁护卫,仍是被一股山匪给劫了,紧急之时她为保护女儿,令乳母将自己女儿带走,她引开匪徒,又为了避免受辱,纵身跃入山崖,尸骨无存,消息传回,上官家和卢家都十分悲痛,联合上表,为她请贞节旌表。也是适逢其会,那时候圣后一朝才过,女子抛头露面读书、干政之风日盛,朝廷大概是担心再出来个乱政的女子,便大力倡导女德,拿了她做为贤妻良母的义烈典型,大肆旌表,赐了贞节牌坊,赏下封田,还给上官家和卢家都给了封赏,每边都多给了几个荫封的名额,还给上官夫人亲生的一子一女都给了爵位,小小年纪就已有朝廷俸禄了,朝廷那会儿借机把贤惠贞烈的女德给大肆宣扬了一番,后来我记得又一口气封了好些个贞洁妇人,还出了本《贞女传》,上官夫人卢氏就是打头的第一个,这会儿应该还能找到……”
赵朴真呆呆道:“尸骨无存?那就是,其实并没有确认她滚下山崖是真的死了?那她如果没死怎么办?”
宋霑笑道:“那种时局,你不知道,到处乱得很,她一个柔弱夫人,滚下山崖,就算不死也要受了重伤,又或者落入山匪手里,又或者流落在山野荒郊,哪有生理?”
赵朴真道:“那假设……假设有人偏偏将她救了回来,还好好地护送她回了京呢?朝廷的旌表……能撤回吗?”
宋霑一笑:“史书上咱们也读过,朝廷重臣重病,天子一般不探病,若是亲探,那就是问身后事了,不死……也得死了。更何况是一个妇人?旌表已下,还是你上官家和卢家联合上报请的旌表,你现在说人没死,没确认人死,你们为什么请封?这岂不是欺君之罪?卢家和上官家那都是不是小家了,自然知趣,就算还活着,也多半是改换名姓,远远送庄子上养着了。不过这也是随口一说,那会儿战乱,一个世家养尊处优的妇人,还生得美貌,可以说是必无生理。”
赵朴真却脑海犹如闪电扫过,通明无比,原来如此!那天想不通的地方这样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卢家和上官家都不肯接纳自己大难不死的亲人,因为他们怕担上欺君之罪!他们已经享受了她死去的莫大好处,必然已舍不得吐出来!应夫人含恨离开子女,孤身远走,嫁给了应钦,却对自己年幼的儿女内疚难安,默默关怀。难怪上官家襄助太子,应钦也投靠太子,而一旦上官小姐没有封上太子妃,应夫人立刻带了应无咎上京提亲,她一定是想要将女儿纳回自己的羽翼之下!试问这天下还会有哪个婆婆能比自己的亲生母亲更包容更好相处?若是不问别的,上官小姐嫁给应无咎,定是圆满平顺的一生!难怪应夫人那么关注上官公子的战事,甚至愿意出手助秦王,只是象征性地提了个可有可无的条件,她明明就是为了保护她自己的亲儿子啊!无论当时他们出使不出使,想必应节度使都会出兵襄助秦王的!
她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对应夫人充满同情,一会儿又隐隐有些羡慕上官筠,她知道她的生母仍然在默默地关怀着她,替她一心打算吗?天之娇女,如此幸运!上官公子知道应夫人是他的生母吗?应该不知道,但是上官谦应该是知道的!上官麟说上官谦让他专门去拜见过应夫人……上官谦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自己当年的前妻离开,又嫁给了实权枭雄,再次荣耀归来……他这些年根本没有再娶妻,依稀听说纳了卢家的庶妹为姨娘,方便照顾儿女,果然仍是对前妻念念不忘吗?所以他才对应无咎求娶上官筠没有一口否决!上官筠会嫁给应无咎吗?自己要告诉上官麟吗?知道自己生母在世……他会怎么做?他那样真性情的人,大概会认回自己母亲的吧?上官麟一贯待自己不错,若是知道他生母仍活着不告诉他,自己良心上着实有些过意不去。那日眼泪莹莹地应夫人又在自己面前晃过,经历过那样日子的应夫人,亲生儿女在跟前却不能认,心里是多么悲痛!
她脑海里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想着,也不知道宋霑还和李知珉聊了啥,等晚间有了闲暇,她出去,让人打听了下上官麟如今的行程,却知道他已去了议和的地方驻扎。
倒也不必纠结要不要立刻告诉他了,赵朴真想起那几个月的陪伴,应夫人眼里的泪光,心里微微觉得有些歉然。这一日她心不在焉连文桐都感觉到了,悄悄对她道:“姑娘身上不舒服吧?好在看如今这势头也快能回京了,你且歇歇,今晚我来值夜吧。”
赵朴真笑道:“哥哥一直很照顾我,只是前些日子我都不在王爷身边,全靠您伺候着,我如何敢再躲懒?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您且安心。”
文桐悄悄一笑,知道这位姑娘明明分外受王爷看重却丝毫不自矜,和宫里那几位女官可大不一样,心里一笑,也不拦着,王爷如今心情不好,到只有这位姑娘陪着才好些。
赵朴真端了被褥进来,看到李知珉正端坐在几前耐心摆弄几枝枫叶,那枫叶红得火也似,插在粗窑黑坛里,犹如跳动的小小火苗。她十分奇怪地呀了一声:“这附近有枫林吗?也不知文桐是哪里弄来的。”
李知珉淡淡道:“刚才出去骑马散心,看到的,觉得颜色好,折了点回来看看。”说完将坛子摆好,显然是插好了,往后端详了下,低声道:“红叶黄花秋又老。”声音里有着浓浓的萧瑟。
赵朴真忙上前替他收拾剪下来的枝叶,李知珉低头看她,问道:“今日好好的怎么忽然问起上官夫人的事?”
赵朴真抬头看了眼李知珉,这几日开始和谈,他陡然闲了下来,整个人都有些消沉,但是,仍然是那么敏锐……如果上官家和应家是这样的关系,那么如果上官家真的和太子决裂,应家显然也同样不会再支持太子,这对他,倒是个利好消息……自己完成三件事,就要离开秦王了,这事儿,和秦王说说,也对得起他这些日子为国为民的奔忙,而对于应夫人来说,兴许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否则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留下自己,又无端要对素昧平生的王爷的侍女说这往事,自己不过是个奴婢罢了,这其实,应该就是应家想要给王爷透露和传递的消息吧?太子以及太子身后的崔家,已经得罪了上官家,而应家,大概要找寻下一个效忠之人了,王爷这些时日在军方的声望日隆,这大概就是一颗问路的石子?
她低声道:“陪应夫人的时候,我听应夫人说了些以前的故事……这么巧,应夫人当年也是因为山匪劫路,而落难的……”
李知珉一怔,脸上专注道:“说下去。”
赵朴真将应夫人所说的都说了出来,李知珉手指轻轻触碰了下那红叶:“应夫人,就是上官麟和上官筠早该死去的生母?”
他微微侧头:“怪不得。”正要说下去,忽然外边有亲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然后在门外停住了,大声禀报:“报王爷!王将军擅自出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