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乘风
冬月的长河之上吹起了东风,盛开的曼殊沙华染红了河水。意气风发的贵公子张开阿耆尼之弓,离弦之箭如白马一般快如思想。落入敌营的箭羽化身迦楼罗,年轻的鸟王展翅于天空张开嘴,将战争中的人们送往阎魔殿。战士们犹如鲜花盛开的金苏迦树,断肢点缀在银河灿若星汉。折戟沉入沙中便是那渡江的芦苇,樯橹倾覆于此无涯之海,知天命之人就此回头,不复南下。
武人的业火燃烧着,于此月夜之下;流动之水与不动之山轮转着,长此不改;披甲之士端坐幕府,点将台上并无几人。身材高挑而强壮,姿容瑰丽而不俗,周瑜此人以此七尺提三尺,于此长河吟长河。琴曲悠扬而有韵律,往事浮现却失了真。我何人也?此何地邪?欲何为哉!记忆熟悉而陌生,暧昧而不失真,如梦似幻。卸甲的武人举起了屠刀,跨马疾驰。记忆穿越了千年之久,久久不能平静。
御馆之内,得胜归来的人们正聚在一起庆祝胜利。已经喝了不少的秀吉想和宁宁说会儿话,不想却被不太熟悉的家臣缠住,不由分说地猛灌了一壶酒。醉意上头,猴王秀吉竟自脱了衣服唱起村歌跳起野舞,引得众人笑岔了气。宁宁似乎生了气,只和父亲说话再不睬夫君。挺着肚子的阿松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家男人,利家停止了和年轻姑娘之间的调笑,只能低头吃饭假装正经人。胜家与众人讲述勇武传的同时总在不经意间看向屏风后面。主公的妹妹阿市小姐和她的女儿们从不出席这样的庆功宴。主位上空无一人,小姓们持刀陪侍在侧显示着自己的忠诚心,仿佛主公就在那里。主母浓姬总是身体不适,少主信忠由他的生母吉乃陪同出席。一位衣着过于鲜艳的大傻瓜腰间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远离浮华的人世而干着蠢事。
原本该坐在那里的信长并没有出现,他扎着不符合世俗审美的发型,一个人站在那里眺望着远方。月影倒映在琵琶湖的水面上,月光细碎地铺在微波之间,像印着鱼鳞纹样的布匹。这个时节吹起了东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自政秀切腹后再没有这样打扮过,于此月夜忽然怀念起年轻时的感觉了。织田家的傻瓜此刻是坐拥天下之人,是运气的顶点还是自身的努力无从得知,身为当事者的信长也并不在意。人世无常,正如这似战国一般的乱世一样命不由己。成败随天,就像这位乡下大名竟成了天下人。热闹啊也不是说不喜欢,只是今天,似乎有什么被遗忘了,是很重要的事,也许已经不重要了。皓月当空与那时相似,这样的景色似乎在什么时候也曾经有过呢。此人在此人世间,乘着不合时宜的东风,立于六层天守的顶端,任凭月光洒在身上,心中添了一丝迷惘。
2凤鸣
卢醯尼自从有了儿子以后就不再围着夫君转,生主达刹诅咒了自己的女婿,哩婆蒂折磨着她的姊妹,直到本能寺燃起了大火,第六天魔王就此下了地狱。
同样的景色同样的人,将要重复同样的事。若有来生真希望不要再记得,至少不要再遇见。以水色桔梗作为家纹印在战旗上,出身武家的人也学公卿那样的风雅。光秀手中的剑毫无预兆地出了鞘,话语出了口既是诅咒也是赐福:“敌在本能寺!”。事奉过公家的武人见惯了京都的风雅,偶然被乡下大名的作为迷住了眼,直到此刻才发现对方多么残暴,多么粗俗,多么异想天开。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魔王,运气也该到了头的大傻瓜。以为这个傻瓜可以结束这乱世是自己的失策,在知天命之年发现看错了天命,这段孽缘必须亲手了结,也只能这样了结。萨摩琵琶与七弦琴组成的交响乐配合着鱼山梵呗,作一副浮世绘当行乐图。和琴与京胡试着一起作梵乐,唱一段苏州评弹颂猴王。
不同的时代不同立场,应当有不同的故事。无论前世的因果,不计来生的报应,只在自己创造的道路上一意孤行。不敬畏怪力乱神的不是魔王就是傻瓜,纵有满天神佛亦不敢阻拦其前行。兄弟信行同室操戈、岳父道三下克上之后又被子克父、妹夫长政参与信长包围网、本愿寺的僧兵抬着佛龛一向一揆,亲戚间的情仇与各方之间的恩怨是武人的宿命与不幸;那古野城、桶狭间、安土城、比叡山,主城与战场之间的切换是身为家主与领主的荣华与悲哀;母亲土田御前的痛心、正室浓姬的哀怨、妹妹阿市的悲伤,生于乱世使武家女性凄凉可怜且越发坚强而美丽。
人生啊,并不那么有趣,也不那么无趣。情感啊,不是说不能理解,也不能那么同情。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同样是凤凰,有会涅槃的不死鸟,也有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金翅鸟。凤鸣朝阳于岐山,信长上洛自岐埠。乱世啊,尽是些无可奈何,总觉得似曾相识。天命啊,叫人作有为瑜伽,倒是无为方治。
信长的陨落源于自身,魔王的天下苛烈而凄绝!光秀的突变源自兵法书,建安十三年的那场无名火在十月的本能寺复燃。东周列国时期与安土桃山时代,《孙子兵法》与《三国志演义》,三国鼎立与三代天下,仅仅是乱世与兵法书相似,开端与道路从来不同。
3铜雀
历史总有相似,可从来不同。
少年好友袁本初背道而驰、有孝行的孔文举作父母于子无恩论、后生杨德祖恃才傲物、壮士关云长挂印封金,道不同并非不可一时相为谋;白狼山、铜雀台、赤壁、魏王宫,得失之间繁华原尚简朴;原配丁夫人的决绝、儿媳谢氏的僭越、养子何晏的高傲,人情法度尽是两难。魏武帝曹操出身名门,位极人臣,女婿和儿子都当过皇帝。公子封翁集于一身,皇亲国戚俱是此人。此人自身也是文采出众兼有武勋,人生的顶点或许就是这样吧。然而一切都如屏风上的黑漆和纸门上的金粉,随着时代变迁而被历代修缮,原貌未必可见,或许并无差别。
生前身后任世人说,总是无稽,何揽无妄,唯有身上的皮肤如蝴蝶一般翩翩起舞,龟裂流血宛如红莲绽放。织田木瓜与永乐通宝的纹样成为了历史博物馆贩卖情怀的纪念品,曹氏魏国只是三国文化延伸产品中约定俗成的大反派。三曹七子的雅乐随着风骨的消失而断绝,只余魏晋风度改换了本质成为商品却总说就是真文化。雄姿英发的美周郎必然是历史故事中心胸狭窄的真小人,早生华发的光秀也能是言情故事中光源氏一般的光之君。故事以传说与野史流传,各种形象混杂而难辨真伪。
只是这样也可以是历史人物吗?只有这样才可以营销那些角色。舞台剧中的大魔王是此信长;游戏漫画中的中二病是此信长;曹操的魔改品是此信长;转换了性别或种族的同名角色还是此信长。唯有当年那个叫吉法师的武家长男,改换了面貌,像那个名字一样不再为人称道。
铜雀台依然在那里,作为旅游景点被人拍照留念。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有一位秦穆公,他在狩猎的时候得到了一只雌鸟。那本是一对“陈仓之宝”,雄鸟化为石头,落在汧水与渭水之间。东汉末年有一位魏武帝得到了一只铜雀,于漳河之畔修建了铜雀台。秦穆公的子孙中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魏武帝的儿子是有史可考的第一位接受皇帝禅让的诸侯。秦人为穆公的殉葬者作《黄鸟》,魏公子作赋赞誉此铜雀台。
黄金头骨作酒杯,清酒一杯与曾经的敌人共享太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五十年,与天下相比直如梦与幻。
4月色
在千年之前的中国,有一位曹氏的子弟玉带袍服,金印紫绶,可剑履上殿,得裂土封王。他居住在魏王宫中,曾披坚执利,庇护了天子。他如明朝经书上对儒生的要求那样,修身齐家,进而治国平天下。在那座乱世中唯一安宁的魏王宫中,住着各色各样的人。有宗族子弟,有战争孤儿,有失去了丈夫的女性,也有失去父亲的良家子。女眷们勤俭持家也不忘了修饰自己,宾客们才德兼备进退有礼。儿子们允文允武各有所食,女儿们知礼守节得配佳婿。魏王穿着缝补多次的旧衣,登上高台,短歌微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背负篡逆之名的魏武帝,终其一生都是汉室臣子;便是那霍光、伊尹站在月光之下,也不能一身洁白;即使是周公那样皎然如月的君子,也曾为流言所伤。手中的月光就是那传国的荆山玉,握在手中并没有实感,一旦挪动了一点位置就再也找不到了。前尘往事便是那邯郸一梦,梦中之人恍惊起而长嗟,做了一回烂柯人,竟不知是蝶梦周兮周梦蝶。剑落扇起,沧海狂澜变为红莲业火,铜雀台化作本能寺。
信长身着南蛮甲,梳着发髻,短刀随随便便地插在腰带里,桧扇握在手中。他吟唱着《敦盛》,跳着幸若舞,风姿卓越,仿佛是月影之下的光源氏,高贵而美丽;又像是回到月亮上的辉夜姬,触手可及却高不可攀;他是被诅咒的旃陀罗,日渐消瘦又渐渐圆满;也是那被人遗忘的云中君,随着时代的变迁被新的神话所取代。金平糖散落在镶金边的红色天鹅绒地毯上,刚下过一场糖果雨。南蛮的点心是甜的,过于天真,太过懈怠了。如此甜腻,让人无法割舍,不由地沉溺其中,舍生忘死。此身所在是火海,此生所为是阿修罗,此世所存唯遗残片断章。
明朝的兵法书像《平家物语》一样讲述了英雄的故事,终究只是本小说。乱世中的武人就像《源氏物语》中的女性们一样,命运不能自主。天下如源氏之君一样惹人怜爱,争夺它的人们如敦盛一般悲壮惨烈。葵之上的生魂使夕颜薄命,出身低微的明石夫人是中宫的母亲,光源氏的专宠让紫之上难遂落发之愿。光秀被名为信长的魔王诅咒而死,农民母亲生下了猴王秀吉,家康被天下一手调教成了最合适的天下人。
在天下人的阴影下,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如敦盛一样甘愿赴死。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自身的名誉,也为了那些居住在御馆之内的大人们的天下,沉入长河,化作泥沙,只有史家记录下的小说一般的事迹流传至今,又或是说书人传唱的史诗一样的传奇故事。
5三叶葵
在长河的波涛中沉浮的小船上,有个看起来像狸猫一样的小孩,那是被送到今川家去做人质的竹千代。这位德川家的少主在路上被织田家的人截下,依就没能逃脱质子的命运。此后,信长经常带着竹千代到处玩耍,引起了家臣们的种种不满,给领内的农民们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信长本人不在意,也没有人试图要阻止他。所有人都知道织田家的少主本来就是尾张的大傻瓜,干的自然都是蠢事。竹千代被推到了河里慢慢被水淹没,没有要浮上来的迹象。信长将他捞起来,送回了原来的地方。现在想来,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竹千代初阵的时候忽然就想到推他下水的人,不由自主地尿了裤子,因此被人嘲笑了很久呢。
日后的德川家康想起这段童年记忆,总觉得那时的信长有些虚无缥缈。他成为继信长和秀吉之后的第三位天下人,按足利尊氏开的先例建立了幕府,学习了明朝的儒学讲求武士道,在制度上也尽量摹仿了明朝。这样足以为后世说道的作为仔细想来就像是在耍猴戏。每次看到儿媳阿江的脸,总觉得她越长越像她舅舅信长了,神情相似得有些可怕。看着被秀吉下令和前夫离婚后嫁到三河的正室,还有作为人质陪女儿嫁过来的秀吉的母亲,总觉得不会是认真的吧。回忆起在燃烧的大阪城中切腹的茶茶和秀赖,总觉得那是魔王的诅咒或猴王的任性。
早些时候,他娶了今川义元的外甥女筑山殿当正室,后来筑山殿和长男信康以有谋反嫌疑为由被家康自己勒令自杀。理由有很多,但最重要一条就是儿媳徳姬向她的父亲信长写信说婆婆筑山殿和丈夫信康对自己不好,出嫁以后不开心。说起来家康一直都害怕信长呢,从小时候被信长推下河起,直到现在信长烧成了灰,一直都活在信长的阴影下瑟瑟发抖,生怕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他。就连嗣子秀忠也活在了这片阴影下,阴影是源于信长还是阿江就不知道了。信长的血大概是带有诅咒的,总是令人畏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