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的杂役眨着大而黑的眼睛,脸上颇是得意的神情,说道:“邮差原本每天十点就到了。今儿我看着他没到,便跑去找他,却原来他在路上崴了脚,走得好慢,比我还慢。我知道您着急等家里的电报,就取了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擦拭着头上不时渗出的汗。
白牧师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感谢道:“谢谢你了,孩子。跑了那么远,一定累了,去歇着吧。”
他有些迟疑,黑亮的眸子似乎是在询问白牧师电报里的内容,询问白牧师的家人是否平安。
“没事了,亨利,快去歇着吧,一会儿就要吃午饭了。”
听白牧师叫他亨利,我心里骤然一紧,只是因为担心电报的内容,也不便去问。看着他不无遗憾地转了身,拖着僵硬的左腿,蹒跚地走了出去。
白牧师手里捏着薄薄的信封,却是没有拆开。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彩色嵌花的玻璃窗前,眼睛看着窗外仍是茵绿的田野和山川,竟是入了神一般。
一声宏亮的钟声传过,时间到了十一点半。听着这钟声,白牧师垂下眼,喃喃地念道:“别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
。”
这段格言白牧师以前也是教过我的,此时此刻,这话却让我顿感不祥。
白牧师低下头,撕开了信封。他抽出内里的电报,淡黄的纸笺一端握在手中,另一端柔柔垂下。从背面望去,这电报有三四行字,而白牧师却像是在反复地读着,脸上透着让我捉摸不透的神色。
也不知看了几遍,他最终抬起头,手里下意识地把信笺仔细折起,放入怀中。他走近适才我们对坐的桌子,在我对面坐下。
“我恐怕不能再教你这一课了,”此话出口,他身子一颤,声音竟是哽咽起来。
“白夫人,她也染上了流感。病得很重,已经出现了肺炎,怕是……我得回去。伊莎白在等我。”
他侧过脸,尽力地不让我看到他的泪水流出,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心里虽有千百的话要说,要问,却也说不出,问不来,只能愣愣地呆坐在那里。
过了半晌,白牧师稍事平静。他灰蓝色的眸子中噙着泪水和歉意,轻声叮嘱道:“我回去这段儿,你的功课可不要落下,明年一开春便要考试了。我会写信给你,好吗?”
“不能留你吃午饭了,”白牧师嘴角露出一丝苦涩,“我得尽快上路,或许还能赶上去泸州的船。”
“那我去码头送您。”
白牧师点点头,把双手放在我的肩头,用力地捏了捏:“谢谢你,不过我想……我需要一个人待着,你明白吗?回家去吧,替我向你父亲道别。你会做个好孩子,对吧?”
从白牧师房间出来,便是一条南向的廊子。此时已近正午,廊子的尽头是一片炫目的光亮。看着那光亮向前走,不一会儿便让人觉着头和脚都轻飘起来。我只想着能找个地方坐下来,却不愿在拱廊的栏杆上坐下。虽然看不到,我却觉着背后有双眼睛在目送我远去。
愈向前,眼前光亮便愈是强烈,已分不出任何形制或是明暗。这光亮溶解了旁的一切,却也只是一片绚烂的空无。我不知此时自己的脚步是否还平稳,只觉着必须得屏住呼吸,用尽全力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地变得松软,应该是走出了拱廊,踏上了泥土地。我的步子再也稳不下来,眼前似乎也从光明变成了黑暗。找不到可以倚靠的支点,只觉着身子前后晃动,便失去了知觉。
那阵子黑暗可能只是片刻,待得眼前重现光明,耳边传来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李少爷!李少爷!”
意识恢复地很快,环视四周,我好似半坐半躺在一棵硕大的榕树之下。身边正是刚才在白牧师屋中碰到的男孩。他右腿半跪,不方便的左腿僵直地伸在一旁。见我醒来,他咧开嘴笑道:“醒了?可把我吓到了。”
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忽然划过一道亮光,虽说刚从晕厥中醒来,可回忆还是清晰地浮出眼前。
“你是亨利……我是说辛亥年……”
他又是咧开嘴,笑道:“您还记着?亏得我没走远。我从白牧师那儿出来,就想着再等等,说不定能听着点儿他家里的消息。可巧,就看见您走了出来。”
“谢谢你亨利,”我话刚出口,才发现就这么短短地一会儿功夫,自己的声音竟是弱到听不清了。
“谢啥子?您在这儿是白牧师最亲近的人,咱们不还有交情吗?要说您刚才可是吓人。”
“嘿,在这上帝住的地儿,我不敢胡说,可真像是见着鬼了似的。您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半点儿不动。我就在您面前站着,可您就跟看不见似的,直冲着我就摔了过来了。这也算巧,要是摔在别处,说不准就伤着了筋骨。”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您这也不发烧,还是哪里不舒服了?”
我轻轻地摇摇头,积攒了片刻气力说道:“我没什么事,亨利,就是刚才在廊子里被日光照了眼睛,晕了一下子。喘口气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