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面柱而立,似有不平之气,李祥廷不由得手足无措。
他知道,她很少真的动怒,而一旦生气,就意味着事态的严重性已超乎想象。
他不认为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人说教是件丢人的事。如果连年纪小的人都明白的道理而他却不明白,这才是最令他感到难堪与羞愧的。
这一刻,他不敢贸然开口,怕打破这难得的宁静,将自己陷入更加不能自主的漩涡中去。
如果可以,他想让四郎主宰整个事态的进展方向,他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平复一切的混乱。
他的期待果然很快得到了印证。
当若萤再度开口的时候,她似乎又恢复到了一贯的平和。
“二哥,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肯与训导大人亲近么?”
“不知道……”李祥廷小声道。
“因为害怕。怕自己会依赖,怕自己会耽于安逸。就像是沙漠中的旅人,不停往前,为的只是一片绿茵一泓清泉。但是,海市蜃楼却会抽走他们最后的一丝力气、一线希望,让他们死于绝望。
训导大人毕竟不是我的亲哥哥,我能依赖他一时,依赖不了一世。况且,总是依赖他,没有道理。将原本属于自己的责任推给一个外人,这很不讲道理。
尤其一点,我很清楚,他是真心对我好。但正因如此,我才不敢去麻烦他。他活得并不是你我想象的那般自在。他的肩上,已经担负了那么多人的厚望,我又怎么能够人心、把自己、把身后的整个家庭托他照料?
我必须一个人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也只能一个人。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的亲人能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每一天。我想,这是老天让我投生于此的的理由和目的。”
李祥廷听得几乎呆住了,讷讷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拼命、这么辛苦……”
“你说的对,辛苦是辛苦了点儿,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也并非一无所获。名誉、地位、财富,像这些东西,不是只能靠辛苦方能换取来的么?而这些东西,若无至亲分享,就算拥有再多,又有什么意义?我努力给他们挣一份平安富足的人生,而他们,则会以骄傲认可我所付出的努力。不亏,我觉得这一点也不亏。”
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眼睛里闪烁着难得一见的光彩。
“所以,单从这一点来说,我比二哥你幸福。像我的爹娘姊妹们,未必就真的了解我,但是这有什么要紧?他们能理解我、体谅我,这就够了。
长期以来,他们就一直纵容并宠爱着我,眼睛随着我的身影转动,心里头时刻牵挂着我是否平安。不论我做什么,在他们心目中,我永远都是他们的亲人,即使错得再离谱,也是值得原谅的。他们不曾逼我做任何我不情愿的事情,他们以我为荣,更以我的马首是瞻。他们爱我,爱屋及乌。
二哥你不知道吧?就算我从外面捎回去一根木棍儿、一块石头,在他们眼里都是最珍贵、最富有意义的礼物。所以,这几年我大多买些吃的带回去,因为买其它东西,他们通舍不得用,就那么一直珍藏着,时不时地搬出来,一样一样清点,一样一样告诉我,这是哪年哪月收到的,当时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很多事,我都已经记不得了,可他们却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一段一段,我所不以为然的人生,却被他们当作珍宝一样捡拾在怀、铭记在心。这份珍视的心情,你说,我怎能罔顾?为了这份信任和依赖,我怎敢不勉力向前?该我的回报,倘假手他人,我岂能心安理得?……”
风过闲庭细草知,光阴一霎似永生。
在李祥廷的所有记忆中,这些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若萤诉说自己的心声。
他知道她心事重、想法多,却是第一次知道,她的细密敏感竟至于斯!
她用了几乎全部的心神去为别人着想,留给自己的却往往只有只言片语。
她从来都不是个冷情冷血的人,没有谁、比她更懂得感恩、更加宽容、更加大度。
这个人,为了成全别人的幸福,可以毫不顾惜自己的生命。
这个人,心地慈善得必须用层层盔甲包裹住,才不至于散成一个滥好人。
尽管不被人了解,可她却能体谅所有的人,包括亲人,也包括仇敌。
在她纤细的身躯里,似乎燃着一簇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有对亲人的,也有对仇人的。
别人不了解,或许有千万个原因,没关系,她能理解,她会等待。
世事虽难测,却终究逃不出轮回。一如月有圆缺、花有荣谢。
耐心地等一等,便好。
只要希望不死,只要耐心足够,只要活得够久,终有一天,会看到皓月当空、花开遍野。
不放弃,不死心,这大概便是她的勇猛所在吧?也是让她出类拔萃、声明远播的根源。
说实话,倘若他有这么一个手足,这辈子就算是圆满了,圆满了……
当此时,他想告诉她,他支持她。除却她的身份,他从未曾质疑过她的能力。而往后,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听从她的话、跟从她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话想要跟她说,千言万语一起堵在心里,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与她认同。
他要她知道,他和她是一伙的。
伸出的大手原本是想拍拍她的肩膀,却不小心落在了她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