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影温柔,少年兴致盎然地说,张九龄只是微笑地听。
“对了老师,有件事情。”裴昀从怀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卷,似乎是一张书契,“静思的父亲生前是个铁匠,曾经答应过别人铸造一把剑,这次她来长安,便是为这件事而来。奇怪的是,委托人让铁匠打的,却是一把木剑。”
裴昀将那纸书契递给张九龄。
经年日久,书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连委托人的名字也看不清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少年伸手在图纸上勾勒,“三尺九寸五分,这种尺寸可不是一般人会用的。”
张九龄的神色微微一凛。九寸五分……天子诸侯,各有规矩方圆与法度,三尺九寸五分的剑——普天之下,也只有九五至尊才能使用。
“天子总不可能委托一个小小的岭南铁匠打剑吧?”裴昀不解地问,“老师听说过这样奇怪的剑吗?”
张九龄的脸色微微苍白,点了点头,他听说过。
传说中的陨铁剑是神兵利器,亦是天子之剑,当初太原起兵时,为太宗皇帝所得。世间非真英雄不能拔出此剑,而天下承平已久,杀气被藏匿,陨铁剑锈蚀,无法从剑鞘中拔出,十五年前当今天子曾试图以龙血炼剑,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造成数十名进士葬身曲江池……
毕竟只是流言传说而已,无人知道详情,而且,事情也过去太久了,鲜少有人提起。
张九龄皱眉正要开口,却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仆人抱着一把琵琶站在门外:“郎君,刚有人送来这枝桃花,我问他是谁,他也不说。”
在这一瞬间,裴昀清清楚楚地看到,张九龄的神色有一丝恍惚。
像是太久远的梦境走到眼前,让人不知身在何处。
而今已不是桃花开放的季节,那枝桃花已经干枯了,张九龄执起那黯淡的绯色,苍白的手如同冰河中的冻鱼般发抖。
几乎是平生第一次,裴昀听到张九龄用急促的语气问:“送东西的人走了多久?”
说话间他便往门外冲去,哪怕再紧急的军国要事,也淡定自若从无失态的宰相,差点被绊倒到门槛上,还好仆人手快把他扶住,似乎也为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人……人早就走了。”
“他还说了什么?”张九龄抓住仆人的手臂。
“说让你到慈恩寺去。”
二
古寺钟声悠扬,弹奏着夕阳。
张九龄匆匆来到一间禅房前,想要敲门,却迟疑了一下。他保持着抬手的姿势在门口站了许久,任由露水渐湿了肩头,终于,手轻轻落在了门扉上。
“咚,咚。”
门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寂静的禅房内,只有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蒲团与佛经,以及一盏灯。
张九龄怔怔地抬步走入,这只是一小步,他却仿佛走过了许多年悠长的时光。这些年身在庙堂无奈与疲惫,那些年生命里的遗憾与错过、苦涩与伤痛……全都一一划过眼前,落在脚下,凿在心口。
原来,这许多年来,他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人、一盏灯。
他知道,自己从未走出过最初那桃源。
灯下的佛经中夹着一页泛黄的纸张,那是一张薄薄的信笺,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纸上的墨迹已经干涸得有点淡了,清秀的行书有一点点潦草,看得出写字时她心里的焦急,还有一处墨迹晕开来了,似乎是……有泪水滴落在上面。
蜡烛无声地燃烧,仿佛也在焚烧人的心魂。张九龄越往下读那封信,脸色越惊愕苍白。
终于,他读到了最后一行字,信笺无声飘到了地上。
张九龄脸色惨白踉跄后退,他突然明白了,当年他错过了一件事。
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禅房花木缭乱,终于,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张九龄蓦然回过头。
女子走在月下,像是一段悠然轻叹的时光,被剪成朦胧的影子,隔了纱,依稀可见红颜少年的模样。
脚步声那样轻,需得侧耳细细倾听,仿佛风行于水上,仿佛最初心动的那一眼对望。
张九龄整个人微微颤栗,眸子里涌出滚烫的泪光。
这一生,他负了她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