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北周明帝元年,三月己酉。
光线暗沉的大殿,太监毕恭毕敬将一尊黄金酒爵举过头顶,阴阳怪气地说:“将军,这是陛下赐的。”殿外落雪苍茫无声,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狂雪虽乱,天下已定。
男人慢慢回过头来:“喔,陛下还赐了酱拍黄瓜吗?”
“什么?”太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代名将走到他跟前,瞧了瞧盘子里的东西,好像浑然不觉这一杯下去,就是生死永绝,只是稍嫌遗憾地耸耸肩:“有好酒,却没有下酒菜,可惜可惜。”
比起思考死亡的滋味,将军似乎更乐意咂摸酒的味道:“鸩酒,原来是甜的啊……”他悠然专注地品完此生最后一杯美酒,缓缓倒地而亡。
世间,飞鸟已绝,良弓尽藏。
一
独孤家有三个女儿,长女国色天香,幼女才名远播,二女更是……二得风华正茂。
独孤琳琅的饭量很大,一顿可以吃两斤红薯和四个包子,她吃东西从不挑食,也不挑地方,倒是地方经常挑她——那些被她光顾过的饭馆,无论鲜鱼鸡鸭,蔬菜猪肉,蘑菇豆腐……都被风卷残云得一干二净。其他客人晚来一步,点不到菜,喝不到酒,连白开水都限购,当然要掀桌子。
独孤琳琅不仅能吃,还能喝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兴致高的时候会再忘情地亮一嗓子。她对酒当歌不要紧,邻里的鸡鸭纷纷吓得跳上屋顶,或者含泪默默绝食……
小姑娘混到这个分上,家里人凑在一起一合计,没别的办法了,从军吧。
独孤琳琅一身好力气,人二胆量大,到了战场上如鱼得水,两年就从普通兵卒晋升为从九品陪戎副尉。
她的顶头上司,陪戎校尉是个将二代。听说以他的家世本来不必从军营底层拼搏的,但这个叫叶铿然的青年一手长枪,一匹黑马,每一寸战功都真刀真枪用血汗来换。士兵们一开始以为他不过是做几天样子好回去封官进爵,私底下并不待见他,但自从叶铿然在一次战役中身中九处刀伤独闯敌军大营,火烧三军粮草,自己人不敢再心存轻视,敌人也一样。
军营里全是浑身汗味的臭男人,叶铿然眉宇清峭,冷酷孤傲,行止坐卧一丝不苟。独孤琳琅做他的副将,很快做腻了——
她不想做他的下属,一心想做他的家属。
摆在她面前的问题有两个,叶铿然不知道她是女人,这是问题之一;假如他知道她是一个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这就是问题之二了……
于是独孤琳琅没仗打的时候,故意在叶铿然面前给他一点暗示,比如有一次她娇弱地用衣袖半掩住脸,低声咳嗽。装柔弱会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吧?果然,叶铿然眉宇紧锁:“饭吃完了不够等下顿,锅巴不要吃太多,嘴里打泡了?”“……”
还有一次夜凉如水,独孤琳琅趁着气氛浪漫,满怀希望地问叶铿然:“你觉得我怎么样?”叶铿然冷冷颔首,在独孤琳琅心里燃起希望的小火苗时,他说:“和以前一样。”于是,独孤琳琅心里刚燃起的小火苗就无情地被扑灭了……
屡战屡败的独孤琳琅很忧伤,于是喝点小酒来借酒浇愁。这天,夜深人静,她一个人爬起来热了半壶酒。
奇怪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独孤琳琅不久前捡到了一把弓,入手轻盈,但想要拉开才会发现它沉得惊人。军营里的男人们哪怕力气最大的也拉不动,只有独孤琳琅吃得多,一身蛮力没有地方使,竟然脸红脖子粗地把弓给拉开了。但这么沉的弓上战场也是累赘,独孤二玩过了之后,就随随便便把它往墙头一挂,忘了。
现在,帐篷里没有风,墙角那把弓却自己晃动起来,光顾着喝酒的独孤琳琅也没发现。
军营里的酒很烈,三盏之后,独孤琳琅有了些醉意——平时这点酒她是绝对不会醉的,但眼前的情形让她不信自己醉了都不行。
酒水自己从碗里慢慢升起,拧成一股绳,像蛇一样在空中清灵摆动。
独孤琳琅揉揉眼睛,她一定是看花眼了。突然,那条半透明的蛇惬意地舒展开来,见鬼!她仿佛还看见它朝她吐了吐舌头。
一阵冷风吹入营帐,那蛇受惊般蜷成一团,慢慢矮回酒碗里,化为半碗碧水。
独孤琳琅用力摆了摆头。做梦,一定是做梦!这酒也自然是不能喝了,她端起碗来连酒壶的残酒一起倒到营帐外,蒙上被子,倒头睡觉。
这晚,独孤琳琅梦到了自己的娘,母女俩还像小时候一样,睡在一个被窝里,母亲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问:“你追叶校尉这么久,有收获吗?”
“当然有!”
“说来听听。”
“至少我可以肯定,他不喜欢男人!”
“……”
梦里母亲怜爱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又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但潜意识里她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一句话。她正要再问,一翻身,醒了。
清晨的阳光正照进营帐里,现实和奇怪的梦一样清晰。或许是因为昨夜那几盏酒,她全身从丹田到后脑勺都热乎乎的。入睡之前发生的怪事,也被当成梦的一部分很快被独孤琳琅丢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