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只有短暂时间停马略做休整,趁此时机,容与也不曾小憩,不是查看堪舆部署,便是聆听西厂番子为他讲述辽东女真各部现状。
其时女真尚分三股势力,一向貌合心不合,可谓各有算计,一盘散沙。叶赫部是目下最为强大的一支,头领阿鲁保野心勃勃,近年来发动不少战事,只为统一三部,奈何时不予其人,加之大胤对女真一贯采取分而治之,坐视三部势力此消彼长互为钳制。今次辽王能说服阿鲁保前来支应,想必是许下了事成之后帮他攻打其他二部的承诺。
一时因利结盟,那么一时也会因利分崩。无论在什么年代,有句话都是普世真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女真人不会相信蒙古人,同样的,他们也不会完全相信辽王这个汉人。
所以对于容与的邀约,女真人欣然接受,大军停止前进,驻扎在赤城以东三十里处,只为等候他的三日之约。
容与一行接连长途奔袭,除却必要的歇息换马,几乎昼夜不停。三日之后,早已是人困马乏,却架不住精神兀自亢奋。
因女真人提出要单独会面,容与满足其要求只身前往,不过到底不敢托大,他将随扈的西厂番子安置在周遭隐秘处,说好以哨声为暗号,布置妥当才迈入了阿鲁保的大营。
虽风尘仆仆,那一身银白色曳撒依然光华四溢,云肩上袖有张牙舞爪的蟒纹,织金熠熠生辉。当大胤年轻的权珰越步进来时,倒是令久不踏足中原的女真头领眼前倏然一亮。
阿鲁保眯着双目,暗暗打量,眼前的人已非少年,确有介乎于少年的精致和成年男子的劲锐持重。润泽清朗的眉目,隽秀清削的下颌,修正端雅的姿态,俱都融汇于一人身上,再于动静之间,牵扯出一段优雅从容的风仪,一股凛然无畏的肃穆与正气,直让人不敢小觑。
容与也在打量眼前尚不能说是敌是友的女真人,说是单独相见,可阿鲁保坐下却满是叶赫部贵族将领。虽依附大胤,他们身上仍旧保留着本民族的装束,人人头上都垂着条细细的金钱鼠尾辫,因时近暮秋雁北气候寒冷,人人身上也都穿着厚重铠甲以御寒,又或者,是以御敌。
暗暗于心中盘算过对手,双方厮抬厮敬地见了礼,阿鲁保以烈酒招呼客人,一派底气十足,“素闻厂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卓然,令人叹服。厂公着人通传说有机密要事相商,该不会是希望我等退兵罢?”
阿鲁保言罢起手,带着几分挑衅地招呼面前儒雅的权珰饮酒,女真人个个豪迈,素来只拿酒当水一般来喝,也不知是否存心为难人,或是干脆想将其人灌醉,以待酒后更好吐露真言。
容与也不迟疑,扬手饮尽,喉咙一阵辣的直喷火,顺势开口道,“林某此番前来,满心诚意,要和头领商榷之事,是为增开三处马市,减少女真岁贡,除此之外,还有一桩加封头领为郡王。”
此言一出,帐内众女真人神情大震,嘘声呼号声四起,连阿鲁保也禁不住露出笑意,良久才振臂压下呐喊,凝视容与,“厂公开出的条件真可谓大手笔,只是由不得我不怀疑,究竟能兑现几分?眼下什么情形,不用我说,大家心知肚明。厂公千里奔袭救主,这份胆识忠勇,我也是佩服得紧。你们汉人讲究君君臣臣,可关键时候肯为主君效死的只怕也不多,不过都是嘴上功夫耍得漂亮罢了。”
他话音方落又引发一阵哄笑,“好比那大同总兵韩源,充其量就是个站在墙头望风的货色。我大兵如若从后包抄,你们大胤的皇帝可就被我们包了饺子,到那时候,我阿鲁保要什么,那辽王肯不答应么?”
无视对方嚣张气焰,容与淡笑道,“头领当真这么自信?辽王承诺的想必是功成之后扶叶赫部上位,继而助你统一女真各部,可这一番作为需要的正是兵力!头领有信心,此番与胤军之战,能兵不血刃不耗费人马?倘若真这么想,那么容我提醒一句,恐怕不光你会这么想,辽王也会这么想,瓦剌人同样也会这么想!中原有个故事,叫做三个和尚没水吃,说的就是大家各怀心思,明着合围,事实上却没有想象的那么精诚团结。”
顿了顿,他复道,“此役叶赫部必有损伤,那么回归辽东时,再起干戈不免力不从心。届时蒙古人真愿意耗费兵力协助你等?只怕未必。而辽王一旦得胜,前头自然还有有诸多大业急待解决,哪还有空闲再来顾及你们?小小叶赫,想要突围进关自是不易,说不得也只好坐困愁城,早知如此又何必信这等谎话,非要吃这个哑巴亏?”
阿鲁特被他说得愣了下,他素有智计,其实不难想到这点,斟酌片刻,却摇头笑道,“我手上可还有辽王亲笔手书,字字句句都是证据。他敢反悔,我就将此事公诸于天下,你们汉人最重所谓大义,让天下人知道他为夺位,早有勾结异族之心,只怕这皇位他也做不长久。反观厂公,好一副红口白牙,倒显得失之诚意了罢。”
容与一笑,“既然头领早有防范,看来对辽王和蒙古人的芥蒂已是不言自明。明知所托非人,何须固执己见?瓦剌近些年蠢蠢欲动,其实内里早就是一盘散沙,所图者不外乎钱财。可就是在马市上和贵部争利,也足够令人头痛。若林某人能助你扫清这个障碍,他日贵部岂不是得利更多更实惠?至于凭据么。”
他停住话,自袖中取出两封黄绢,一一展开来,“这是林某出京前,皇上亲笔写就,专为防辽王染指贵部事务。皇上曾交代林某,如辽东有异动,则将此书速传与辽东守将,令其接旨后出兵讨女真三部。据我所知,头领今次带出的是一部分精锐之师,留在白山黑水间的却又有在座诸位家小亲眷,这一仗打下来,结果如何不消我再细说,反倒是平白浪费了贵部大好儿郎,等到战后再回辽东,女真各部实力就不是今日这番局面了。”
“反观另一封手书,则如我早前所说,增开三处马市,皆在叶赫部管辖地域;加封头领为海西郡王,得享朝廷封邑;另每年岁贡减免三成,这一点却是只给予叶赫部的殊荣。”
阿鲁保一时狐疑,待看过那两封“圣旨”,众人群情再度激奋,只为这么多年下来,女真接大胤皇帝圣旨无数,这群贵族头目个个都对皇帝笔迹熟悉,一看之下简直再真不过,却是万万想不到,眼前的权珰正有一手以假乱真的绝活。
容与这么做固然事从权益,其实如果真要直面女真人,这场仗也未必会输,毕竟沈徽此战带有三十万兵力,可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一分险都不敢冒——明英宗号称五十万大军,不也照样折在土木堡为也先生擒,何况女真人也算得上是骁勇善战。
且更有那么多大胤将士,亦是人人有家有亲眷,人命,并非蝼蚁。
既然万里江山如画,就不该处处沾染鲜血,无量头颅无量性命,还是该尽力让他们在安稳处平静生息。
对逐利逐权的人因势利导,他有信心开出的条件足够优渥,至于今后女真各部分而治之,则是待叶赫部骄傲自满后,再行从中慢慢分化。
果然阿鲁保与众将低语言一番,仰面笑道,“大胤皇帝运筹帷幄,早已将辽王算计掌控,我又何必非趟这趟浑水,既如此,咱们退兵就是。只是这道圣旨嘛,”他狞笑了一下,当即撕了那不利于自己的一封,将另一封完好揣入袖中,“待我返回辽东,亲手奉给辽东总兵就是。”
听这话的意思自是还要保存实力,并不打算立即投诚调转枪口对付辽王,这个结果可以想见,本来阿鲁保这回行军速度就不算快,所谓增援辽藩也不过是意思意思,说到底还是各自肚肠。
容与正好也不大信得过他,便即颔首说好,“多谢头领深明大义。”说着起手举杯,痛快的一饮而尽。
众人轰然叫好,亦都干了杯中酒,气氛热烈得好似置身一场誓师大会。
然而待阿鲁保放下酒杯,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却在年轻权珰隽秀的脸上转了两转,“为表诚意,厂公大人也该和咱们一道,返回辽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