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后大约是受不过,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可怜殿下那时也不过四岁,就失了母亲的庇护,不得不在张贵妃的淫威之下艰难求生。最初,还好些,张贵妃无子,可是四年前,她终于还是生出了皇六子,从那以后,陛下废太子的动作就越来越大,朝堂上天天吵,日日闹,一年到头不可开交……
张远摇了摇头,收起自己那飘远了的思绪,看向虽年纪尚小,但已经初具威仪的太子殿下,幸好幸好,这位殿下更像先皇后而不似……咳,总之,反正有储君如此,大周还是很有希望的!
“郢州城和青州城虽一偏东,一偏西,但都在黄河的这岸,鞑靼人想要过来,可不容易,他们没有水师!”冯宣也站起身,走到地图和沙盘的边上,“所以,他们应当还是会先攻河南。”
“睢阳城在黄河北岸,他们第一站,必是先攻睢阳。”说到战事,陈赟开口了,他盯着地图,眉头走得死紧,“可是,难道我们就看着他们攻睢阳吗?睢阳只是河南一个偏远州府,周边大约也只有两个卫所……这一万多人怎么可能抵抗得了鞑靼大军?”
冯宣也跟着凑过来,挤到赵曜和陈赟中间,瞧了瞧地图,也跟着大摇其头:“这睢阳城的情况,微臣倒是了解一些,睢阳府是河南十三个州府里面最穷的一个,人口也少,睢阳城中撑死了五万人,就算加上周边大大小小的几个县,总人口也不超过七万……哪怕全民上战场,也不过人家一个零头啊。”
此言一出,便是断定了睢阳城必会为鞑靼人所破,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冯宣不停地揪着自己的胡须,想着还能有什么办法,能解睢阳城的危局,给河南都司的指挥使去信,让他带大军去抵抗?且不说河南那边来不来得及把十几个卫所的兵都聚起来,就算真拉出了十万兵力,就睢阳城那个矮小破败的城墙——也守不住啊!
赵曜面沉如水,目光一直落在地图上那个代表睢阳城的小小的圆圈上,一片死寂中,他忽然出声:“张大人,劳烦您给睢阳知府去一封信,就说是本王的命令,着令他立刻带着全城百姓南撤,如有延误,立斩不赦——”
“是——”张远刚想应声,就发现赵曜并没有说完。
“——另,着他临走之前,烧光城中所有存粮!”
“什么?!”这是冯宣和陈赟的二重奏。
张远虽没有如他们两人一般失态,但也忍不住瞪大了他那双眼皮耷拉的小眼睛,不过几乎是瞬间,他就想明白了赵曜的意图,随即又联想到通州知府钱嵩下的那道命令,一时倒是情绪翻涌,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古有官渡之战时,曹操行军,为防袁绍屠城,而带百姓撤退,如今让睢阳知府也效仿一回,倒没什么……只是这烧粮草……”冯宣掐着胡子,面皮微皱,“难道是要留给鞑靼人一座空城?可……可若是我等猜错了,鞑靼人并没有选择睢阳城……”
“那粮草就白烧了……”作为一个行军打仗,成日要为粮草犯愁的陈赟,他心疼地眼皮都跳了跳。
“此事没有什么如果。比起鞑靼人破城后屠城,比起他们获得粮草后,直接据睢阳而南望,对我大周南方虎视眈眈——误烧一城粮草,算得上什么?”赵曜转头,锐利的目光落到众人脸上,声音也冷硬似铁。
“有理,不管我们用不用得上,至少绝不能让鞑靼人得去!”陈赟点点头。
冯宣虽还是有些犹豫,但在场三人都认可了,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决定了睢阳城之事,几人又谈论了青州城的御敌之计。
这一次,赵曜和其余三人的意见都高度吻合,那就是——征兵!
这个念头,张远其实早就有了,可是兵制如此,他着实是不敢开此先河,他能做的,就是抓紧他山东这一省的士兵操练,争取让这些军户不要沦落为农民,为此他给了张远好些支持,不仅严格管理军户们的田地,不给任何乡绅豪族兼并的机会,甚至还会时不时地压榨这些乡绅,让他们出资捐助军队建设——当然,肯定没有这么简单粗暴,还是颇有些技巧的,比如给捐钱多的乡绅以表彰等等。
不过这些,就不用在殿下面前说了。张远把自己对于征兵的设想告知了赵曜,赵曜眼都不眨就应下了:“确实该如此,要对抗鞑靼人,如今这六万兵力是远远不够的,如今这国难时期,募兵制也该提起来用了!张卿,就劳烦你这几天拟张折子,把征兵事宜详细写一写,让本王好好参详。”
“好!”张远非常爽快地应下了,无他,那些具体条例、注意事项、实施难点,早就在他心里掂量了十几年了,哪一条不是想过又想、琢磨了又琢磨,别说是让他几天写出来,就算让他当当场写,也是没问题的!这毕竟是他多年的心愿啊,本以为这一生是没机会实现了,没想到……上天垂帘啊!
赵曜见张远头一回露出笑容,便知晓这件事他已经琢磨许久了,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陈赟这么个耿直单蠢的武人,能在山东都司这个位置上稳如泰山,能把山东都司的六万兵带的如此英勇——都是这位张大人的支持啊。
“征兵之事,需要更紧迫些。如今九月上旬,正是黄河的汛期,河面宽广,波浪汹涌,鞑靼人是决计过不了的。但是到了十二月,那时便是枯水期了,他们若是有心攻城,必会在那时挥兵。”冯宣提醒道。
“三个月,够了!”陈赟很有自信。
“好!”赵曜很赞赏他的自信。
诸事稍议罢,冯宣和陈赟便告退了,他们在这青州城中各自都有府邸,自然不会在布政司的官衙里久留。且殿下今日刚抵达青州城,又是舟车劳顿,又和众官员寒暄,还要同他们商议正事,这一折腾也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如今夜色将近,他们也着实不好意思,再劳累殿下。
冯宣和陈赟告退后,张远就陪着赵曜走出了正厅,亲自领着他到官衙后院去休息,这衙署后面是一个颇大的院子,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本是给远调而来本地没有房产的布政使一家居住的,张远在山东多年,自是早有房产,这屋子便暂时收拾出来,给赵曜下榻。他一边领着赵曜走,一边恭敬道:“这后院简陋,望殿下海涵,臣明日就着人去外头找合适的院子……”
“不用了,就在此处吧,大人已经如此繁忙,不该在这些小事上费心力。”在这方面,赵曜倒是一贯没什么架子,并非什么非皇宫大院不住的纨绔子弟。
张远一听之下,便也放心了,专注地走着,走了一阵,他忍不住出声试探:“殿下,通州知府钱嵩钱大人曾发布一条征兵征粮令,并在鞑靼人兵临城下之前,送走了全部百姓……不知这命令可是殿下颁布的?”
赵曜翘了翘唇角,意味深长地看着张远:“张大人,为何会如此想?”这件事,只有他和钱嵩两人知晓,就连通州府的同知通判、青云寨一众人和沈芊都不曾知道,这张远是如何猜到的。
这么说,基本就是承认了,果然啊……张远心中感慨,面上却依旧恭谦:“咳咳咳……钱大人当年担任翰林编修时,正是在臣的手下做事。”
点到为止,赵曜却听明白了,他不觉失笑,原来这位不是知道内情,而是太了解钱嵩了。
赵曜在笑,张远却有些迷茫,他本来只以为这位小殿下是个聪慧睿智的优秀储君,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这位不仅聪慧睿智,还有着上位者的狠绝之心!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优秀的储君,大约已经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
张远老迈的身躯不自觉地颤了颤,不知道因为自己那大逆不道的思想,还是因为身后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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