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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交通员（第1页）

枪声响起的瞬间，彭秀章彻底回来了，海量的信息如同宇宙爆炸，星河坠落，在脑海中激荡弥漫。李可健刹那就读取了载体的全部记忆。

童年是五彩缤纷的，雨后郁郁葱葱的麦田，老黄牛慢慢走过油菜花灿烂的田埂，村落安宁，炊烟袅袅，顽童坐在高耸的厕楼上拉屎，下面几头猪嗷嗷待哺。

随着一面膏药旗的出现，乡村不再宁静，顽童紧紧扯着大人的衣襟在夜色中赶路，年幼的孩子尚不懂什么叫跑日本反。丧事一场接着一场，爷爷被日本人杀害，奶奶追随而去，大伯和小叔参加新四军抗日牺牲，顽童披麻戴孝打着幡，乌鸦围绕着坟头聒噪。父亲在地契上按着手印，家里的花瓶字画被人搬走，唯有藏书无人问津，但是冬日的一把火将这些书付之一炬。

日本人走了，洪水来了，家徒四壁，无以为继，只能举家逃到了彭城，栖身在太平洼的窝棚中，顽童已经长成少年，手拿国文课本书声琅琅。

为了一口饭，昔日的小少爷当了饭馆跑堂，母亲帮人缝缝补补，父亲支了个摊子修锁，一家三口都在努力地生活，眼见着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深夜的全兴楼，少年彭秀章向党宣誓，成为一名地下交通员。

真正的情报工作往往是朴实无华的，彭秀章被组织安排到沧浪池做跑腿，没有具体的工作安排，只需细心观察客人们之间的人际关系，一举一动即可，大老周告诉他，任何看似没什么价值的信息，其实都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派上用场。

沧浪池是彭城最大最豪华的浴池，也是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没人会在意一个年纪不大的跑腿儿，反而对这个嘴甜勤快的秀哥儿信任有加，经常差遣他跑腿儿送信，打酒买烟，没多久秀哥儿就能叫得出常客们的姓氏和官衔，对他们的喜好也了如指掌，因为送信的缘故也熟知不少客人的府邸位置，连剿总司令部门口的卫兵都认得秀哥儿了。

彭秀章执行的第一个具体的任务是窃取剿总司令部电讯处朱参谋皮包里的电文，朱参谋不大合群，唯一的爱好就是泡澡，他的习惯彭秀章掌握的一清二楚，不进雅座，不在柜台寄存贵重物品，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泡个澡修个脚，吃一块澡堂自已打的葱油小烧饼，洗澡的时长也控制在四十分钟之内。

首次干特务的活儿，彭秀章进行了好一番心理建设，首先他告诉自已，这不是偷鸡摸狗的龌龊勾当，而是正义伟大的事业，帮天下穷苦老百姓做的事，但实际操作中还是紧张到手抖，好在最终开着跟父亲学的修锁手艺和处变不惊的急智，在完成任务的同时，还结交到了汽车修理工车师傅。

多个朋友多条路，在车师傅的引荐下，秀哥儿认识了火车司机老马，火车站货栈搬运队的头儿王波，蹬三轮的工人小包等。

彭秀章只是一个半大孩子，和这些叔伯辈的汉子不能同辈伦交，于是又介绍给大老周，大家伙儿经常在全兴楼喝酒发牢骚，其实火车司机已经是收入颇丰的群体，依然对当局极度不满，说起剿总军事运输处的一帮人就咬牙切齿。

后来老马干了一件大事，彭秀章作为交通员也有参与。

麦收之后，澡堂子进入淡季，沧浪池的地锅子停火修炉，铲除水垢，工人便都歇业回家，彭秀章便回到全兴楼干跑堂的，六月的一天中午，老车老马老王在店里喝闲酒，聊到暗门子，老车眉飞色舞，说顺河街、天桥南、花园后、老营盘都有自已的窝子，比金谷里的娘们便宜，还干净。老马闷哼一声说那都是四乡活不下去的人才干这一行，谁家老爷们愿意自家媳妇闺女出去卖。老车讪讪道我也是照顾她们生意，不然更没法活。

王波一拍桌子，杯盘碗筷都跟着震，他瓮声瓮气嚷道：“喝酒！”大家就都缄口不言，默默举杯。大老周端着一盘蒜爆鲤鱼上来，被老马拉着非得落座陪上三杯。大老周干了一杯，问火车站最近有什么动静么。

老马前段时间调岗，从火车司机升级成调度员，彭城火车站所有客货运输、车皮调配都得过他的手，他说最近确实有大动静，早上自已从车站出来的时候，一批当兵的和卡车大炮啥的正在进站，可能要连夜北上。

大老周就问能不能给狗日的拖延一下时间，顺便再把兵员装备的数量搞清楚。

老马本来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了，其他人也都停了筷子，默默看着大老周，这个豪迈的汉子微笑着和他们对视，过了半晌，老马再次端起杯子说：“多大事儿啊，看我的吧。”

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大老周到底是干啥的，大家伙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这场闲酒戛然而止，老马说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站上，蒜爆鲤鱼给我留着，明天再吃。大老周说这样，我让秀哥儿三更天给你送去当夜宵。老马说也行。

老马起身回去上班，其他人也各自散去。老马回到调度室，让当班的调度员回去，说你老娘不是生病么，回去照顾吧，这边我顶着。同事千恩万谢的去了，然后老马拿起电话机开始调度，让调车机把站内的列车分散编组，甩满车，占满线，二十多股道全都占上，军列想沿着津浦线北上先得把道腾出来才行。

果然，很快就有一个上校军官来到调度室，大吵大嚷，说怎么全都乱套了，安排给我们的闷罐子车和平板车怎么都调走了。老马端起搪瓷茶缸，悠闲地吹拂着飘在上层的茶叶末，说没有计划申请单，我怎么给你们调配车皮。

上校说我不知道什么计划申请单，老马就递给他一叠表格，说详详细细地填，多少人数，多少卡车吉普车，多少门炮，多少吨的辎重都得一五一十的填，填好之后我马上调配。

上校犯了难，这可都是机密的军事情报啊。

老马喝了口茶，说长官你别介意，我也知道这是军事机密，可我们这个工作成天就是和军事机密打交道，别说你们了，就是邱兵团的详细情况，我都了如指掌，那又怎么样了，我还能卖给别人咋地。

上校无奈，只好拿出笔来填写，老马还贴心地将自已的椅子让给他坐，给他一张蓝色的复写纸在下面垫着，申请单要一式三联呢。

计划申请单填好，老马打发上校回去，然后慢吞吞调配车皮，各种磨洋工，各种小差错不断，一直到了半夜时分，部队也没装车完毕，这时候彭秀章拎着食盒给老马送夜宵。除了大老周答应的蒜爆鲤鱼，还加了油淋臀尖、凤尾虾和粉丝丸子汤，老马喜笑颜开，打内线电话招呼调车机操作员放下手头的活儿都来吃夜宵，出了门，将一叠复写的计划申请单塞给彭秀章，又将一支原子笔给他，故意大声说秀哥儿我就不留你了，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