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诺默然看着她的伤痕,他本能地明白她的话不无道理,但他的本能同时也在抓挠着他的心。他总感觉到哪里不对,就像踏入深渊前的旅者。但旅者不会轻易放弃远方,所以当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异样时,旅者仍旧会沿着看起来不错的路向前,即便恐惧正一点点扼住喉咙。
而在他全力思索时,羊驼已经用衣服盖住了伤痕,平和地望着他,眼里充满期待。
鱼诺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他的心中仍满是犹豫,羊驼则以长辈的姿态告诉他非此即彼,而遗憾的是,鱼诺没有找到他的避难所。
于是鱼诺在羊驼面前屈服了。
“我明白了,这些都是我做的……谢谢你们。”鱼诺清了清喉咙,竭力用认真的态度向羊驼说道。他看到羊驼的神色立刻舒展开了,变得神采飞扬,但他心中却莫名感到一阵厌恶。那笑脸仿佛一面宣示胜利的旗帜,而他甚至不知道输了什么。他好像跨过了一道门槛,并且这道门有着危险的气息,可他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危险,并且还不清楚为何要跨过去。
一切都模糊了,好像世界多了一层磨砂玻璃,连判断的思维也是。鱼诺唯一能弄清的是,刚刚那道穿过迷雾的阳光消失了,就在他曾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还在怀疑我?”羊驼轻声打断了鱼诺的紧张不安,她将手里的食物递给鱼诺,“马齿苋一定在闹脾气,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把这些给她,你会明白一切。我知道她和嫉妒你一样嫉妒我,因为我负责保管部落的财物。但她已经长大了,我希望她明白,真的,这一切非常艰难。”
羊驼……也许她只是不知情?当鱼诺关上羊驼的门时,食物的温暖从手心传来,如同天空出现了一颗为旅者指路的星辰。只是这星辰实在太遥远,也不时地被乌云遮住,他不敢确信,也不敢不看。
也许只是他不想证明,至少在这一刻。人类的本性很难相信同类如此邪恶,尤其是用真正的感情。鱼诺相信羊驼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的,却不愿相信她只会对自己这样柔软。很多年后,鱼诺才明晰地对自己说,不是所有真感情都只会用来成就善举。
然而,由此证明他当年的善良——而不是稚嫩。神话里早就说过,人因善良而受难,因此带来光明,而人类不信。
人类苛求着“必有好报”,但谁能透彻地明白那些活着的人在地狱还是天堂?不过,也因为这种苛求,人类始终有希望,他们期待着本性善良。
“神”,这种高于一切的存在将如何拯救他们?可亲爱的人类,他们是你们自己臆想出来的,用来填补如此渴望又如此软弱的那个缺口。
所以谁来拯救你们?
“我,真的可以修正世界么?”站在马齿苋的门前,鱼诺望着自己已经被食物烫的微红的手。无论怎样看,那都是一双普通人类的手。就算导师说的是真的,魔法家族也没有弄错,他,或者他的集合,创造了这个世界,但他们给了这世界什么呢?
也许人类只是需要一种信仰,并且他们骄傲地在信仰里灌注了自己的灵魂,却无法忍受自己给自己的完美。
鱼诺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马齿苋的房门上,感受着里面那个孤独的灵魂。但那灵魂似乎格外羞涩,它立刻打开了门,却用一双警惕的眼睛瞪着他。
“你……来送什么?”马齿苋扶着门,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鱼诺。但在她看到鱼诺手里的食物后,目光明显黯淡下来。她似乎不情愿让鱼诺进门,可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情感柔和地操纵着她,让她变得友善起来,让在了一旁。鱼诺莫名地感到这种情感似乎应当称为“希望”,但心中的阴影和眼前扑朔迷离的情况让他不想承认,而他更加不想承认的还有一件事——他心里的阴影来自羊驼,尽管她那么友好,那么令人舒服。
那些不安在鱼诺心中狂跳,如果世界和平,一切该多好!如果可以,人类从不愿接受同类乃至自己的凶残。
“你妒恨羊驼……和我么?”鱼诺必须承认那些阴影令马齿苋也受了牵连,这对她并不公平。可他迫切地希望保护自己,那些不安实在压得太重,也许下一刻,他的心就会如马齿苋手里的陶碗一般摔成几瓣。
马齿苋慢慢转过身,手里还拿着另一只陶碗,而刚刚她还显得有点儿忙乱。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鱼诺后,她面色冰冷地将手里的另一只陶碗也甩在地上,俯下身,只一下就撕开了包裹食物的树叶。
“你觉得它们代表友善?”马齿苋用手在树叶中间一掏,如同一只猛兽掏出了猎物的心,而后将食物举到鱼诺面前,在他眼前捏碎了它们。同时一声唿哨,唤来了一条花蟒。
“一直以来,有了它,她们才不敢正面伤害我,她们也就恨透了它。”马齿苋伸出手,花蟒缓缓爬上她的身体,显得十分亲昵。她用手轻轻捻着掌心剩下的一小块食物,眼睛忽然变得湿润,“你还可以随意同两耳草说话,对么?”
“早上,你不是还同她对话?”鱼诺疑惑地问道,可连他自己也察觉到这疑问就像空中的云朵一般有形无质。
“你应该这样问,对吗?”一滴泪从马齿苋眼里落在地上,但她脸上没有悲伤,只有几分无奈,“为了自己的安全,为了符合这个世界,为了成为活水潭里的鱼而不陷入泥沼……以后你会知道,羊驼很擅长用这些编制出一张网,强迫别人按照她的愿望成长。每个人表面无比完美,内心却满是悲伤……她喜爱规则而固定的世界,看起来所有事都是对的。”
“天,什么时候这件事可以改变,什么人能解释并且弄清这一切!每个人都贼眉鼠眼地赞同她,心照不宣地说出赞美的话,寻找一个活物当做敌人用以团结,看着后来人以无奈的借口堕落!”
“我始终明白这一切不对,我始终无法忘怀,但我缺少了天赋,我成了可见的‘异样’、活靶子。她们用我来安抚自己灵魂深处的不安,很多年!”马齿苋将手里的食物喂给花蟒,用脸紧贴着它冰冷的身体。
“你不明白,她们会为此奋不顾身。因为她们知道上苍绝对无法在她们死后接纳她们的灵魂,也无法让本真的自己原谅自己。所以至少在人世,她们一定要自己的人生是对的。如果不能扭转,就毁灭它!”她瞪视着鱼诺,浑身开始发抖,泪水就这样从大睁的双眼里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