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得很早,对今天很期待么?”鱼诺身后,火炬用清朗的声音问道,仿佛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是啊,我很期待。”盯着她脖子上的淤青,鱼诺笑着答道,也没有显出任何异样。没错,他们都要和平日一样,因为反正都要这样。
“不错。”火炬仔细审视着鱼诺,而后点点头,不知道究竟是在赞赏他的期待,还是他的识相。总之,她看起来十分满意,甚至挽起鱼诺的手臂向外走去,就像她在少女时期所做的那样。
她的闺蜜现在距她不远不近,会将每一分礼貌都做到完美,她们的友情十分长久。
鱼诺却转过头,恋恋不舍地望向已经渐渐变得刺目的朝阳,看着血色的云朵在空中慢慢晕开,化为无限深远的湛蓝天空。他听说羊驼从小与豹猫——那个身材矮小的土著——相熟,她的贤惠都从他的巧手学来,而现在羊驼和部落里的女人一样学会了隐忍,而他也挤进男人堆里,再也不同她往来。
他像一只高高跃起的豹子,而她长成一棵结了果实的树。
只是她知道,豹子也有受伤的时候。所以每天都会在安置伤者的地方转转,看到伤者中间没有熟悉的身影,就略微安下心。
当鱼诺看到羊驼的背影时,他莫名地感觉到她很孤独,就算她人缘非常好,在女人中间,也只在火炬一人之下。她跪在伤者身旁,正趁他吃喝的间隙抬起头,望着枝头新生的绿叶。那种异常鲜嫩的绿色她再也不会有,可丛林却年年上演这样的美丽。丛林,真的很无情————也就更需要“团结对外”。
羊驼发现了渐渐走近的鱼诺和火炬,她转身向他们挥挥手,笑容十分和善——可鱼诺却感到周围的温度突然降低了些许,他看到她的笑脸一点点裂开,露出里面巨大的黑洞。不过火炬似乎并未察觉羊驼的内心,她也向羊驼报以笑容,迈着轻松的步子。
有一瞬,鱼诺感到她的脚步让全世界静止,那些时间化为粘稠的墙壁,模糊了周围的密林,精心搭建却久经风雨的草棚,灼热而混合着体液味道的空气,在世界上分割出一片梦幻般的净土。
时间在这里围成一个圈,正中央有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们每一分每一秒都记得彼此的友情,但每靠近一点,她们就变得更加轻盈,焕发出不属于天真的妩媚。那让她们更美了,然而拥有更多却让她们之间多了一种奇妙的敌视。她们本该每次见面都亲热地拥抱,如今却只能温和地对视,站在各自的岸边,欣赏彼此又隔着足够冷漠的距离。
那是人间一种“安全”的友情,会随着成长划分出各自的“猎食”界限,而不会伤害对方。火炬从羊驼的辛劳里看出她的梦境,羊驼从火炬的伤痕里看到她的艰辛,但她们都不说,在秘密面前分道扬镳。她们本人仍生活在一起,一起遵守部落里约定俗成的准则,一起抹掉仅属于自己的时间,一起坚信永远没有傻子能成功地一生纯粹,来保证自己不会因为心里的期冀嫉妒后悔。
她们是一座座陷在炽热丛林和伤痕间的孤岛,用各色值得部落赞美和崇尚的其他目标完成一生,甚至有点儿凄美。
但她们无疑也是很美丽的,尤其是在那些正被痛苦煎熬的伤者眼中。火炬带着这样的微笑走过了羊驼身旁,踏入了伤者勉强的笑容中间,她几乎马上忘记了羊驼和身后的鱼诺,熟练地抓过工具,毫不费力地融入了救治伤者的人流中,像一条熟悉河流的鱼。而鱼诺如同站在河岸的渔翁,虽然那些飘飞在空中的灰烬、在炽烈阳光下升起的腐败气味、弥漫鲜血味道在第一时间就像一道洪水涌入了体内,而且几乎立时深入骨髓。但他完全无法像火炬那样对一切习以为常,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微风中若有若无的呻吟声更是如同蚂蚁一般啃噬着鱼诺的神经,躺在地上的人都是部落里的青壮年男性,黝黑的皮肤和触目惊心的疤痕显示他们是骄傲的战士。他们身上都有巫师亲手用各色颜料绘制的纹路,用以令他们充满勇气并且让敌人惊惧。虽然那些精心绘制的保护符无法护佑他们的生命,而且已经被鲜血浸透,但浑身血迹的他们都凭借着自幼就烙在灵魂中的荣耀与死神较量,连重伤者也都面色自若地紧闭双眼。力竭而死或获得新生,他们的明天只有无数战斗,即使那些伤痕每一次都不会仅仅落在他们的肉体上。
鱼诺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他发现他们的脸上的坚强有着一种异样的整齐划一。然而这种看似毫无疑问的坚定却让鱼诺心中莫名不安。拥有光明魔法,鱼诺最容易感受到的的当然是灵魂,但他们身上没有鱼诺熟悉的灵魂气息。他们让鱼诺不断地联想起墓地里迷茫的魂灵,它们令人敬畏,但已经忘记了生前的心,因此可以被死灵魔法师轻易操纵。
那些躺在地上的部落战士,他们真的是千姿百态的人类么?或者只是一种信仰的载体?他们真的明白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性命,或者只是生来就从未想过其他。
穿梭往来的女人们不时从鱼诺身旁经过,碰撞着他的身体,提醒着他的异常。这是多么格格不入的怪物!
但在魔法师看来,没有灵魂的才是非人,让他人控制自己头脑的都是傀儡。他们甚至无法向上苍祈求,因为上苍无法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们能祈祷的,只有那颗大脑的正确。这种伤痛,大概远胜于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