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健握着冰云的手,不知怎么安慰这种过去的痛,重组的家庭,辛酸比普通家庭更多,何况是那样饥馑苦难的年代。
“继父心眼不坏,脾气不好,八口之家的重担压在他肩上,困苦的生活没有闲置的柔情。他们会吵架,他喝醉了酒或是心情不好时,就会对母亲辱骂和施以拳脚,而母亲的柔弱则更助长了他脾气的变坏,那时我还不懂,就是他的行为焕发了榜样的力量,才使得我们在日后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拢着她的手,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了冰冷的憎恨,也知道了她身上那种幼兽般的谨小慎微和察言观色是怎么来的。
“表面看是儿子在做恶,其实父亲才是罪恶的根源。就是他播下了罪恶和暴力的种子,才让那个本应好好成长的家,日日充满了硝烟与战火。也许他并不是有意的,但无心却不等于无罪。他不配做一个父亲,也不配有一个家,可他却创造了一个家,生了四个儿子,而我们又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里。”
他看她嘲弄地抿紧了嘴,似乎在极力克制,某种恨,痛,或者怕。那种夜晚的一次砸门能够惊出应激反应的情绪。
“那不能叫家,它更适合叫战场或者角斗场。我躲得开外面的小朋友,却躲不开它,它留给我的全部记忆就是以血的形式,以暴力,以恐吓,以母亲彻夜的痛哭,以家什破碎的形式,塞满和记载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
他不说话,只是一直握着她的手,可她的手却冰凉得无法捂热。他看着她的神情,凄凉盖过了憎恨,眼睛里痛恨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凄凉让他心痛。她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只眼睛空洞地盯在窗户上,好像在凝视那遥远的一波一波的岁月……
“我不知道什么是命运,妈说,这就是她的命。也许真是前生的冤孽,仿佛母亲到那里十四年,就是去替他们还十四年的债。母亲和继父结婚的时候,继父的母亲病逝不满百天,老太太还见过母亲的面,那时她病重已经不能讲话了,之后不久她便去世了。为了办理她的后事,以及为他的前妻治病和办后事,继父欠了不小的一笔债,我们那儿都叫‘饥荒’。真的是饥荒啊,八口之家,继父三十六元的工资。
“依靠母亲勤俭持家,养家畜换钱,我们慢慢地去还那笔债。那时生活虽然清苦,却也平静,也许苦难真的比幸福更能让人团结在一起。那笔债,我们还了好几年,债还完了,灾难也来了。”
他看她眼里嘲弄悲凉更深,无力和宿命也更深:
“我们几乎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继父的大儿子有了对象,怀孕了,要结婚。但是我们却没有房子,也没有钱。而女方家又不是什么好人家,逼着他回家要钱,要房子,要彩礼,这个要求不能满足,他喝了酒,便对母亲大打出手。继父借钱了,盖房子,下彩礼,他在无形当中助长罪恶。不到三年,二儿子又要结婚了,旧债未尽,新债又来,他更加不依不饶,后妈再一次被二儿子打。然后是三儿子,然后……”
眼泪无声无息地涌出来,苦涩的泉水一样,冲得他心口胀痛。
“那四场一个接一个的婚礼,延长成一场无法醒来的恶梦,没有房子,没有钱,一切罪过就都要由后娘和后娘的孩子承担。有聪明的挑唆,有蠢笨的执行,而只要动手,就可以打来他爸去借钱,这成了一条屡试不爽的规矩。姐姐放弃了读高中,上了她不喜欢的委培中专。我被迫放弃了读书,我们付出了生命中几乎无法弥补的代价,却并没有换来幸福的生活。”两行清凉的泪淌下来,淌进他心里,变成一份斑驳的苦涩。
“没有工作,没有出路,四个儿子成长成一个一个的无业混混,把所有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未来的绝望,全都发泄到有后妈的家里。后妈的两个女儿学习都很好,那是看起来光明的未来,迟早有一天,后妈也会过得很好,而这是最不能被容忍的。有人说,这个世界不患寡而患不均。但把它缩小到一个贫困的重组之家,寡和不均都能导致灾难。穷能释放人心之恶,不均可以放大它。这不均也包括学习成绩。
“没有人正正经经地干点什么,却喜欢去砸那一扇已经破烂不堪的大门。喝了酒,便会在夜晚、在半夜、在凌晨,在一切最安静、最让人恐慌的时候,去踹门,砸玻璃,去叫嚣要用雷管炸死你们。”
说话的人停下来,嘴唇惨白的发抖,指甲抠进他的手里,
“我活得不好,那你们也别想好。要死大家一起死,要倒霉大家一块倒霉。自己掉进烂泥,不是想着如何从烂泥里爬起来,而是想着如何把别人也拖进烂泥,好大家一起肮脏。”
伟健心里难受,人性之恶,哪有边界!他捧着手里的手,轻轻掰开紧握的手指,又喂了她半盏黄酒,那人抿着黄酒,缓了半晌,
“从古到今的戏剧里,都是被后妈恶毒虐待的孩子,却从来没有一个戏剧里,有一个被欺凌的后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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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她倔强地咬牙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没有反抗。无力反抗。我们的软弱无依,年复一年地助长着这样的跋扈欺凌。七八岁的女儿……,十一二岁的女儿……,十三四岁的女儿……无论如何,也要饮泣吞声护她们周全,这就是母亲唯一的祈愿。一年又一年,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我们快快长大。你不会知道,没有人能知道,那种在睡梦里被砸醒的仓惶,那种石头突然飞进来,玻璃窗在你梦里破碎的声音。那些器什在你面前落地、破碎,再一圈一圈在静夜里回响的震颤……你不能想象,半夜里,一个怨气满天的醉鬼,突然踹开门闯进你的房间,你们被吓跑出去,却无处可去,在黑暗的街巷里,四顾茫然的凄凉。你无法想象,好心的邻居听见你家大门被踹开,会着急地从后窗户把你们接走躲避,只剩下妈妈一个人,固执地留下来,要为你们守住一间屋子,好让你明天早上可以上学,晚上放学可以有‘家’回的辛酸。”他感到她的手在抖,身体在抖,她的头垂下来,趴在他手上,他感到她哭了,最安静的痛哭。
“不要说了,宝贝,不要再说了。”他心痛地搂住她:“不要怕了。也不要再想了。你再也不会过那种生活了。”他帮她擦着眼泪,搂着她,轻声地在她耳边安慰,可她似乎听不见他的话,只是流着泪,神情缥缈:
“开始是因为贫穷,后来是因为痛苦。姐姐考上了小中专,在周围众多没有出路的人生里,她确定将有一个好的未来,然后是我。我那个小哥,八岁起和我们一起长大,从小和我们感情最好,但后来却闹得最凶,最后害我放弃了学业的也是他。我们都痛苦,他痛苦,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痛苦,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被剥夺了位置。我不知道那个拖着鼻涕和我一起围着我妈转的小男孩怎么变了。也许他受不了他一个人痛苦,所以他要拖上另一个孩子一起分担。也许他不喜读书,所以他不能知道我对于校园那一步一回头的眷恋和我心中对于读书望眼欲穿的渴盼。而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放弃的不仅仅是读书的机会,更是我这一生敢于去对幸福憧憬的底气。”
说话的人停下来,意识开始从一个缥缈处向现实回转,看他一眼,神情疲惫地靠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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