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让不冷不热地说道:“希望这一次能彻底东北的问题。”
东征是目前最大的一件军事。朝廷出动了十万兵力,派出了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为都统,还有包括萧闼览在内的一大批战将。两年多前耶律普宁和萧恒德受命出征,是东征的开始,到现在这场战争已经经历了错综复杂的发展变化。其中不仅有战争本身的起伏胜负,还牵扯到朝廷内部的权力争夺。
两年多前,新朝刚刚开基,朝廷决定发起东征,派出北府宰相耶律普宁和林牙萧恒德率领五万大军出兵鸭子河。萧恒德当年冬天就带了部分兵力深入青岭,抄了燕颇的老窝。但老奸巨猾的燕颇和他的手下则金蝉脱壳。朝廷收到了耶律普宁发出的捷报,派人前往军中宣谕奖励。第二年一开春,耶律普宁就亲率全军沿鸭子河东进继续追剿燕颇等贼。他们连战连胜,捷报再次传到牙帐。朝廷即刻派人前去查验核实,很快下诏颁赏全军。两位主帅都获得加官进爵。原任宣徽使、同平章事的耶律普宁加官政事令;原任林牙的萧恒德加授神武卫大将军,两人还得到大量金银赏赐。
东京留守耶律抹只曾在萧恒德冬季传捷时就奏报朝廷,说主犯燕颇成功逃脱,萧恒德中了空城计,此战应是有过无功。太后将他的报告留中不发。这时他再次上奏说,虽然耶律普宁打了很多仗,有所收获,但燕颇和乌玄明这两个朝廷的主要目标仍是没有伤到一根毫毛。东北依然盗贼横行,形势并没有见好转,远谈不上东征大捷,二人有冒功之嫌。
接到他的报告时恩赏已经发出,对东征进展顺利很有些兴冲冲的太后颇感懊恼。找来耶律斜轸、韩德让商议应该如何应对。
韩德让说:“战争也和其他事情一样,可以见仁见智。一场大仗只要不能一战彻底将敌人干净,说成胜仗败仗都行。我看这两次报捷都是实实在在的胜利,普宁年近六旬亲临前线,恒德也是真心报国不怕吃苦,功劳苦劳都有。朝廷统治名存实亡近五十年,东北千疮百孔,蛇鼠横行,加之地势复杂,北贯冰海,南通高丽,要想把藏匿的贼匪清剿干净谈何容易。将来要将生女真等部族全部纳入契丹籍册,建立州县,派地方官管辖并驻扎军队才有可能。想要做到如此,别说五万人,就是十万人马也不够,非得再打一场渤海灭国战争那样的大战。”
燕燕听了他的话心里舒服了不少,点头道:
“现在的东北虽然没有了当年渤海国的军队,但是一片糜烂更难收拾。太祖皇帝打渤海国只要拿下龙泉府,现在贼匪到处隐匿,想打都没有个抓挠处。普宁和恒德他们确实不易。”
耶律斜轸知道太后偏袒萧恒德,他本不想得罪太后,可是心里却赞同耶律抹只,对萧恒德一百个不服气。认为他初出茅庐就小捷报大功,将来依仗太后权势会更加难以抑制,必须从一开始就打下他的傲气。见韩德让为萧恒德说话,更为不满。心想之前的两次封赏都是他的主张,不等和北院、东京认真商酌就匆匆撺掇太后下旨,才会有现在的被动。其实他不是欣赏萧恒德,完全是为了拍太后的马屁。忍不住道:
“耶律抹只说的也是实情。朝廷已经颁布封赏,撤回有伤颜面,但是可以将抹只的报告转给他们,告诫他们要努力剿贼,才对得起朝廷的恩赏。”
这等于表明朝廷同意耶律抹只的奏报,是对耶律普宁和萧恒德的申斥,暗指他们有冒功之嫌。要不是顾虑太后的态度,斜轸一定会直接提出撤回恩赏,命二人戴罪立功。
前朝时韩德让和耶律斜轸相处还算融洽,但新朝以来,随着太后的宠信日益隆盛,德让就明显感到耶律斜轸的嫉妒和仇视。此次东征太后坚持启用萧恒德,引起担心耶律氏兵权日渐削弱的宗亲贵族不满,他现在对萧恒德的支持这种对立。斜轸已经撕破脸皮,德让也不想示弱,针锋相对地回道:
“耶律抹只的指责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他说没有抓住燕颇,这一点老普宁也没有讳言。把这样一封奏报转下去,只能徒乱前线军心。北枢密几次推荐耶律抹只担任东征统帅,大概认为要是换了耶律抹只就可以一战澄清东北了吧。在下倒以为,以耶律抹只的军事才能,能打出现在这样的局面都难。”
耶律抹只的奏章再次没有了下文,这一场风波没有掀起多大浪花就过去了。普宁和恒德继续在东北剿匪,耶律抹只仍然在辽阳府坐堂。原以为这个局面可以就此维持下去,靠着小火慢炖逐步改善东北局面。只等有一天朝廷腾出手来大举进兵东北。或者就是南边战事再起,撤出这支兵马。不想去年夏天风云突变,东北形势陡然紧张起来。
事情的起因颇为曲折,还是因为耶律普宁和萧恒德的深入东征。这支大军深入东北,在那片多年来被朝廷弃守因而盗贼蜂起的土地上雷厉风行进行剿匪。这一带土地广袤,部族众多,鱼龙混杂,有老实巴交的土著,更多的是对朝廷阳奉阴违的生女真和其他蛮部,还有不少渤海复国势力和与他们勾勾搭搭狼狈为奸的墙头草。耶律普宁和萧恒德在一团乱麻中立定宗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主要目标是燕颇和乌玄明两股挂了号的贼人,在追剿过程中,其他渤海人的山头村寨一体清扫,生女真部落和其他蛮部凡是和渤海逆贼有过勾连的、公开树过反旗的都被屠戮。其他生女真和当地土著投靠朝廷的,就要出人出粮出向导和土兵,官军将被清剿部族的人口、牲畜作为奖赏;不帮官军的就视为通匪,遭到剿灭。渤海人和不肯屈服的生女真奋起反抗的都敌不过数万装备精良的官军,有的躲进大山,有的北逃终年冰封的北海,更多的则沿着白山逃向东南鸭绿江一带。
南窜的渤海和生女真为了生存不可避免地与正在向外扩张的高丽发生了激烈冲突,双方为了土地、山林和人口财物爆发大大小小无数战争。渤海和生女真人打不过高丽,便派使节突破惊涛骇浪来到开封求援。
使节深谙兵法,并没有直接向宋人请求援助,而是施以离间之计,对宋国执政说高丽投靠了契丹,借道给契丹攻打自己。宋人一听这话便中了他们的诡计。因为宋人对付契丹的一个重要策略就是利用与其为邻的高丽、渤海、生女真,竭力拉拢这几股力量联合对付这个最大的敌人。高丽是其中实力最为强大者,也是开封最重视的同盟者。但高丽虽然一向对开封称臣纳贡,接受册封,使用年号,但它同时畏惧契丹,患得患失,若即若离,并没有结成铁的同盟。要说此时在契丹的压力下,转投它抱,是非常有可能的,也是开封最担心的事。
开封立即派了一个名叫韩国华的监察御史充当使臣前往平壤,了解情况,施加压力。韩使臣身上带了一封赵光义的皇帝诏书,其中的内容是:大宋即将兴兵契丹收复幽燕,你和邻边小兄弟应该同仇敌忾,不能内讧,要尽快归还所虏人口财货。使者除了调解这几股势力的纠纷,还有一个主要目的,就是督促高丽出兵契丹,和契丹彻底翻脸,以配和宋国的军事行动。
高丽恭敬接待了上国使臣,再三表示对开封绝无二心,对渤海生女真的诬告痛加驳斥。但对出兵的要求,明知是非智之举,又不敢得罪开封,在使臣再三催逼之下勉强应允。宋使得到承诺后返回开封。
然而这一切过程都被北枢密院侦知,耶律斜轸手中也许没有很多具体细节,但大致情况尽皆掌握。得知高丽即将出兵进犯,北枢密院提出了一个对应的方略,就是抢在南北大战之前,大举东征高丽一举解决高丽的归附问题。表面理由是,一旦高丽和开封联手出兵,宋军从河北进攻,高丽从山海关夹击,南京便危乎殆哉。实际上还有一层更深的原因,即是上一次争夺东征兵权失败后,耶律斜轸在耶律氏皇族的支持下企图借东征高丽将兵权抓到手里。他提出的用兵方略是,抽调各地可调兵力,加上新征集的兵马,一共集合十万大军东出鸭绿江,攻打平壤。
太后、皇帝览阅奏章,深感事关重大,召集朝臣商议。斜轸提出由东京留守耶律抹只为东征高丽的都统。朝会上两位老亲王都支持耶律斜轸。吴王耶律稍现在是上京留守,可是他从不亲自坐衙理事,一应日常政务全都交给副留守,自己常年追随钠钵行营游山玩水,几乎次次朝会不落。宁王耶律只没身体不好,无官一身轻,也终日扈拥钠钵。有这两位耶律皇族老亲王的支持,斜轸的主张自然占了上风。燕燕知道耶律皇族不甘军权旁落想要争夺东路统兵权,但一是萧恒德统领十万大军资望不够,萧闼览与耶律抹只相比显然不具熟悉当地情势的优势;二是为了朝廷利益,不能坐视高丽和宋军联合,大敌当前顾不得自己的小算盘,所以便同意了枢密院的意见。但是,燕燕也不会轻易被耶律斜轸所左右,她说:
“耶律抹只从前率兵出战多是败绩,这次战争事关重大,由他统领难以孚众和令朝廷放心。这样吧,你,耶律斜轸做东征都统,萧闼览、耶律抹只任副都统。你们要立下军令状,此一役务必要让高丽脱离宋朝归附契丹。”
耶律斜轸弄了个大窝脖,没想到为耶律抹只争了半天的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心里再一次服了太后的手段。他不是不想亲领东征大军,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在北枢密院的权力势必旁落,落到谁的手里?自然是韩德让。现在太后就是事事对姓韩的言听计从,对自己已经没有过去那么信任,而是成了多余的聋子耳朵。太后四两拨千斤,顺水推舟就将自己挤出了北院,给姓韩的扫清了道路。这才真是治一经损一经,得不偿失。可以反对的话说已经说不出口,难道能说北院离不开自己?怪只怪耶律抹只的确没有打过什么胜仗,怪自己想事情顾前不顾后。
去年七月大军征调完毕,十万人马齐集土河,只等一声令下出发东征高丽。这时情况却又起了变化。枢密院得到高丽秘密渠道的情报,高丽听说契丹要大举来讨,国内政局震荡,反对亲宋得罪契丹的一派占了上风,说服国王不出兵配合开封攻打契丹。这时的高丽国王名叫王治,是个懦弱没有主见的人。他原本答应宋使出兵就是迫不得已的表面应酬,实际上他虽在感情上亲近宋朝,却又惧怕契丹的武力。这时听说契丹要兴兵来讨,吓得魂飞魄散。那些主张中立的大臣一阵鼓噪,他就同意降黜联宋的官员,派人暗地联络契丹保证绝不犯边。
这个消息传到契丹,朝庭陷入了进退两难。
在朝会上商议这件事的时候,斜轸前思后想,硬着头皮说道:
“现在出兵等于向高丽宣战,原来决定打这一仗是因为它和宋国结盟,准备进攻契丹。现在它既已明确不会出兵帮助宋国,就要重新评估风险。宋人见咱们和高丽开战,说不定就会乘势发动进攻,那时契丹就会两面用兵,前后受敌。到时候渤海生女真乘势而起,局面将难以收拾。”
“北枢密院认为这一仗不能打了?”太后追问。
“是的。”
耶律斜轸声音僵涩地答道,他很不情愿这样说,可是战争不是儿戏,他不能不顾虑后果。这话即使他不说别人也会说出来。
“但大军已经集结,为了征兵上上下下雷厉风行,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集齐兵力。现在就地遣散白白折腾一番,劳民伤财事小,下面要是因此有了玩忽懈怠之心事情就大了。现在的情况随时有可能爆发战争,最怕就是军心涣散。”韩德让道。
斜轸觉得他是有意和自己过不去,问道:
“照韩辅政这么说,高丽还是要打了?”
“不遣散不一定去打高丽,可以加入东征。”韩德让突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