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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豆蔻初芳羡宫墙(第2页)

盲女被他带倒,期期艾艾着还要劝父亲躲进小巷,莫要因冲撞游人又讨顿打。什么时候?书僮半开玩笑似的,将京城口耳相传的也拿来逗乐:“‘烧人房,抢人粮,黄花闺女绑上床,旱地能榨银二两,穷乡僻壤肥杨仓;碎玉听个响,鲛珠照得亮,郡公府上舞凤凰,孤儿寡母,各投梁。’”

被扔出郡公府的窈窕民女,至此林怀章已见了第三位,其他两人在国丧前就落了胎,此刻不知又在哪家窑馆的床上笑呢!林怀章是否隐蔽处暗自将眼泪落尽。可恨两袖空空啊,他唯有将暖身的袄袍丢掉。此夜或许就冻死街头,或许九泉之下与生母养娘一应团聚?他不知道。醒来时候已睡在自己床上,书僮才热水为他擦了身,倒奇怪床前怎么还缠着那癞皮狗?

将眼睛揉了又揉,林怀章还是看不太清。“昨晚,得多亏了木棠。”书僮季尧在他耳畔解说前情,“不是她冲出去找遍了一大半勾栏又走了那么些大街小巷将您给找回来……您今儿也别吼她,由着她给大姑娘求情吧。怕是有火烧眉毛的要紧事,要不这小丫头敢只身冲去勾栏里找您救命?”

木棠?林怀章宿醉未醒,尚且不太能对得上号。听起来耳熟……“大姑娘身边就这一个丫鬟伺候,隔三岔五请您当救兵您都看烦了她了,怎么睡一觉就能忘干净?”季尧讶然,“您今儿总是好声好气听她把原委说完罢。再有……奴才求您!以后使性子好歹带上奴才一起!您要是丢了命,奴才,可不得被老爷扒了皮喂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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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连发髻季尧都替他整理好。向外一迈,小书僮自作主张就安排:“木棠,昨夜你有功劳。大姑娘什么冤屈,尽可讲吧。少爷还是愿意帮忙的。”

有片刻沉默,叩头声继而哐哐响起。这回林怀章想起来了,甚至当下就头疼欲裂。总是这么个声音,不由分说就要喊“主子又被二姑娘奚落,气晕过去了!”“主子被二姑娘抢了体己钱,就说要上吊!”“主子拿牌位要砸二姑娘——二姑娘哭得您在这也听见!”“二姑娘说主子抢了她一锅鸡汤,快闹出人命!”云云种种。使林怀章一年到头不得安生,难怪要避走别处温柔乡。今儿个又是什么?昨晚自己骂得酣畅淋漓,想也知道她俩后来一准不欢而散,甚至在那之前……嘿,他进门之前这贴身丫鬟不就在门前跪着,想是已经有了一场纷争了不是?

“奴婢……那是奴婢活该……那个不重要!”下首五体投地一个小丫鬟颤声叫着先请罪,气都没捋匀几乎劈着声又高喊:“是县君!县君要给主子说亲,主子要上吊!”

胡闹!

县君是,长姊更是!一个变着法儿地异想天开,一个从早到晚寻死觅活,一年到头竟从没个安生!林怀章还身躺倒,直吩咐书僮将人扔出门去。选秀圣旨已下,哪能私自许亲,县君狂言唬人,长姊也信?“不,季尧,你跟着去,亲自亲眼给我看准了。长姊将要拣选,任是县君也不得无礼——挑两个伙夫一起去!县君敢闹,今日全京城就都要知道京兆尹的女儿公然抗旨不遵。还有长姊……!”他到底是安不下心,“再三不五时寻死觅活,就找人拆了她三福堂的房梁!”

一头落在枕上,片刻鼾声如雷。好梦似乎经久,朝阳却不过上爬了半炷香。这回连书僮也冒冒失失都冲进门来,张口就叫:

“真不好!三福堂摔椅子砸桌子,大姑娘真悬梁人才给救下!县君调了家丁围院……木棠才去找老爷……您快点,您快点收拾着吧我的爷!”

林怀章没睡醒,林怀章已经懒得费脑筋。自己刚才威胁了些什么来着?呵,全忘了。闹?一年四季就没有安生日子,由她们闹!何妨坐山观虎斗,看父亲回来将她们一并责难,或是伙同县君干脆沆瀣一气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据说亲家今日就上门,过了黄昏,长姊死也是陈家的鬼,再不可能入宫去给外祖伸冤。多和父亲心意啊。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揭发他抛弃病妻首鼠两端的过往。兴许京兆尹,已经给自己女儿授意,县君是以如此大动干戈无所畏惧呢。“是啊,父亲不会放长姊入宫的。钱家当年何其重罪!我那聪明绝顶的好父亲啊,为了自己的仕途当年可以和母亲一刀两断,怎么可能把母亲的女儿送去做娘娘……季尧哇!备酒,我们要去给长姊庆贺,庆贺她要出嫁陈家啦!”

几乎一跃而起,语气更加兴奋。他甚至脸上还挂着笑呢,长腿一迈,迎面却又撞见那冤家对头:好家伙,这才看仔细了。小丫鬟昨儿怕是风雪里跪了半宿又跑了半宿,脸红得简直像胖萝卜,只教人犯恶心!所幸那张脸立刻低下去,又匍匐在他脚底,哐哐哐要撞着地砖:“老、老爷不在……少爷少爷行行好,少爷少爷救救命……”老天啊,简直像念经一般,刺得他那空荡荡的心突突直跳!

“还磕头?撞傻了!他就是故意不回府成心躲着长姊……你想不明白?你给我起来,现在立刻,滚回去告诉你主子:钱家的冤屈,先皇时洗不尽,现在更没可能!皇后做了太后,国舅如今是皇帝母舅!权势滔天非同往昔是怎么可能放外祖回京,放自己宿敌回京与自己做对……他恨不得外祖死在岭南!进宫去讨公道?白日做梦!兴明宫那是太后的天下,是杨家的天下,进宫去和姓杨的作对,她是想和母亲早日泉下相会?”

小丫鬟双颊还是肿着的,鼻尖双耳更是冻得通红,就像昨晚跪在院外般,一双膝盖好像生了根,他宿醉无力的双手竟然提不起、更撵不动。砰砰不断,回应他的只有更多的响头。还有那变调沙哑的嗓子,期期艾艾说着:“主子进宫不为钱家……为少爷!主子说见了新皇陛下!必定给少爷、说少爷好话!少爷大才!十岁就考会试!是之前的人没眼睛!新皇陛下如果喜欢主子,就会知道少爷,就会喜欢少爷,少爷想做什么不能做?”

她呜呜哭着,咬字虽然颤抖,居然还都清晰:

“少爷,您和、您和主子才是一家人呐……县君找的人家,难道……怎么、有主子的活路……您看着主子吃了十年苦!主子就想进宫,为自己争口气!如、如果先县君知道……您忍心,婚姻大事,让您的亲姐姐!一辈子这样过……她过不了!她活不下去的呀!!”

季尧忙一旁帮腔:“这回不是作假。当真大姑娘上了吊,县君一旁看着——那个陈家,不过贩卖布匹而已。商贾粗鄙之人。县君真是要大姑娘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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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二姑娘做了娘娘!”小丫鬟嚼着口水又叫,“周家,再添一个少爷……少爷您、您要怎么……”

“你也敢……?”迎接她的是个枕头。林怀章怒火攻心背过身去,简直恨不得将整个床铺统统掀翻!“林怀敏尖酸刻薄——凭她也配青云直上?离了她那个京兆尹好外祖,离了京兆尹那位国舅师傅……国舅!长姊要进宫去同国舅斗,同太后斗,同京兆尹整个周家斗?季尧!荷包!”他甚至已经不再想回头去看她,“方才种种多犯忌讳我就当一句不曾听见。拿着银子堵住长姊的嘴。我去找父亲改换一家正经人家给她安心日子过。”

因察觉到下首还有话要辩,他甚至不耐烦自己迈腿就要离开,还不忘低头收买一句:“劝好你的主子,回头一块儿做陪嫁再不用挨周氏那母女打。季尧,带她回去。”

长姊身边的小丫鬟,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好打发?但凡瞧瞧她起皮发皴的双颊、抖个不停的瘦小身板、还有那濡着雪泥的单薄褐衣,你就知道这丫头遭不住诱惑,一个甜枣足够她粉身碎骨来报效。周氏母女到底也得顾着风度体面,一家人呢吵吵闹闹总不能真动刀子。对这丫鬟?那可就大不一样。一年里总有那么三四个季度林怀章都瞧她病恹恹半死不活着,求情之前或是之后总免不了填些新伤再多吃些苦头。这是奔着打长姊的脸面呢。说来也是可怜。如今林家大少爷大发善心许她不日离开此地、去另一方朱门绣户吃饱穿暖,十来岁的小丫鬟该立刻谢恩、抢着叩首、欢天喜地,不应有哪怕片刻的犹豫——

林怀章的腿脚却居然被抱住。她甚至是了不小力气。

“主子……她想进宫!她不能嫁!请少爷帮……”

自觉犯下大错,脚底那瘦小身形很快收起胳膊向后一扯,更加用力地叩头,更加惊慌地认错。全是伪装,你听那张嘴里,居然仍旧不肯放弃。“奴婢就算惹少爷生气……!少爷打死奴婢也好!”这不就是长久以来捏准了林怀章好脾气,专在此低声下气,“可这件事对主子实在重要,是十年来忘不掉的……她总是哭,就是因为钱家受了委屈!她一定要进宫去讨公道!少爷您体谅体谅主子的、主子的孝心,您行行好!您主意那么多,您是大少爷,只要您说句话……”

“你的意思,我若不帮这忙,就是不孝不悌?”

林怀章简直想笑了。他甚至伸个懒腰,回身四面往往,挑挑拣拣找不到心意趁手地家伙什儿,又像书僮招呼:“银子放回去,我镇纸……嗯,季尧,笔。你、长姊身边伺候的,伸手。”

就算是大冬天,就算是细细一支笔杆,照手心这么抽下去也有的疼。可再一次、没有半分犹疑,破旧的夹衣衣袖颤抖着抬起。托在手上的,却是不知何时已被那小丫鬟叠好的一身夹袍。

是昨晚他典给那盲妇的一身。

“季尧少爷人好……买回来了,还给了、他们好多银子。是那个姐姐,照顾了少爷。昨晚上下大雪,不然,少爷要被冻坏……”

“你俩……”林怀章两厢一望,到底是回来看小丫鬟,“是你的主意,还是季尧胆子太大。主家的钱,竟敢自己拿去做人情。季尧。你来说。”

“是奴婢……不是!是、是……”她大概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怯怯地又在掉眼泪,“那个姐姐说,也是受国舅爷……主子,也是受国舅爷……那么好的节日!她们却在受罪……奴婢、奴婢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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