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棠从床上爬起,匆忙压了怀里晋郎前日的家书,抬眼只觉什么东西山崩地裂撞到眼前。好消息?那哪算什么好消息?段家只说段姬深觉愧怍,又有佛缘,决定投身佛门,斩断红尘,一身忏悔过错,为李姑娘诵经祈福——这算什么?不痛不痒打个太极,竟使她力无着落,全然像个自以为是的大傻瓜!
“最不济……一定要说……得去送!得去亲眼见见……”
她还在胡说什么!竟还敢托大?韩镖师的关切难道还不够她大梦初醒?太多的事,并非她力所能及。四书五经尚未读懂,上赶着四处横行、毁天灭地!她不要管了!什么都不要管了!!要缩起来,做了谷仓里的老鼠,活一日算一日罢了!谁都不要招惹,谁都不要麻烦……一个四无丫头,她有什么脸面?!
可她居然还是出来了。光离开朝闻院,已觉王府上上下下眼神如火;踏出轿辇,更觉长街四下物议沸腾。一只过街老鼠,没有帷帽,招摇过市,她难道不怕死?
或是她早知菩萨降世,济困救厄,才欣然赴往这场鸿门宴?明日佛诞之日,段姬今儿已换了灰缣衣袍,身量却愈发妖娆;隐去三千烦恼,面容却倏然圣洁。颔首合掌,曾经的王府媵侍口称“罪过”,态度谦卑,体态却开阔平正,倒显出些从未得见的从容不迫来。尚未入山门,这已不是诱人堕落的娇俏小娘子,居然真好似座上菩萨成了真。李木棠不由也随段舍悲行一礼,目送前缘上了轿辇就此远去了。
“如此说来,我倒是没有佛缘的那个。”段舍悲笑说,“该是她命里注定。本是天上仙,无意落凡尘。兜兜转转十余载,重入空门,大抵前世造化,是我等,求也求不得的。”
是么,自此常伴青灯古佛,无悲无喜,诵经值殿,蹉跎岁月,这便是求之不得的“幸事”么?连口肉也吃不上、酒也喝不得的空洞生命,真真划算么?不过是坐了长久的牢狱,流放在那化外之地。段姬逃不得惩罚,可凭什么、她该是受罚的那个?
哥哥犯了罪,就丢掉性命。害了段姬的人却在哪里,凭什么他可以独善其身?李木棠本自郁郁不乐,回程没多时马车却又止步不前。重重叠叠的人影,据说是围观俩夫妻吵架。做丈夫的怒吼大如雷霆,叫嚷着如非临街店家鹦鹉失言,自己已经被这淫妇贼害!那鹦鹉可还飞檐上叫呢:“王二哥请进!王二哥落座!”凄厉又艰涩。一只畜生,人事不知,胡言造次。李木棠莫如这只鹦鹉?她当下竟双颊发麻、呼吸不能……湛紫瞧在眼里,想要招呼小邵去寻名郎中,却被她一把拦住。钻个小巷子,与后方的段舍悲断开,归府该得天黑,晋郎昨日的家书总该送到……
守门亲事却是一抹黑:“殿下有家书?未曾听闻。”
于是她那一条坏腿又隐隐作痛了,她却只是紧咬牙关僵持不前,不肯面上露出半分疲态。门内亲王国踟蹰不敢上前,好似有要事启奏;身后段舍悲车轿落了,千恩万谢着还要赶上前来……甚至于佩江,好似还想给她磕头!
“……是说宣清公主府修缮已毕。”湛紫帮亲王国传话道,“不知国令何日得空去瞧瞧?”
“李姑娘大才!”段舍悲迫不及待,“说来惭愧,建筑营造之事,妾身一窍不通,如果能再麻烦李姑娘……”
“去!”她咬着牙叫,甚至立刻就去催那马夫,“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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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此行走得潇洒,本就是遵循圣旨微服私访一路偃旗息鼓,身边只有荆风及蒋孟跟随;后者又见天跟着义宪长公主夫妇的车辕,正好寻了个机会被一同撇下。鲁叔公提前一天启程快马加鞭早去打了招呼,他们改装易容,就在王乌家中田庐暂住。原定今晚由王乌娘代为介绍,会会村中父老乡亲:华阴征兵,下田洼村占其七八。十来户没了儿子,三五家养着伤兵。早都不忿诸邻乡假作官吏逃脱兵役,更恨求神拜佛毁去全部家底,为此一听王乌娘宣讲荣王大驾降临,自有无尽冤屈要诉。一路行来,但见村中屋舍破陋,显然赈抚款项被上头贪去;又原来田中麦苗青青竟是雀麦,王乌娘道前几日有县中五百及衙役至此,将杂乱荒草理整做成良田模样,不知想骗过哪路不知稼穑的痴儿。戚晋心下便有数,已知微服私访走漏风声,多半瞒不下去。干脆留下鲁叔公收集口中,自行同荆风往县中投宿,只等县官送上门来。
虽已过了庙会时节,华山脚下游人照旧熙攘,各家客栈生意还是好做,不过小儿将他们所持过所反复验看,自言只恐步有人后尘……这个“有人”,所指便是回京时下榻的宣满楼。荆风一去一回快如须臾,说是那宣满楼已经换了掌柜,他亦无从追问打听,接着身子一闪,近前耳语几句:竟是这外出的一趟,教他逢着位忧心如焚的故人来。
匆匆进屋,摘了帷帽。戚晋似觉面善,便见那妇人盈盈下拜,自然是尚书左仆射何仁之女、恩科探花及华阴主簿刘深之妻:“妾身与贵府段孺人亲厚,曾赴后院诗会,因此曾见过这位亲事老爷。”戚晋成日听何幼喜这女学究大名,如何会不晓得。对面瞧他收了狐疑之色,遂起身来,自袖中取一方纸,款款于案上展开。此信行文格式乃是华阴下于各乡的县贴,内容简略,只道荣王殿下近日微服到访,请诸乡官及僚属格外留心应对。另附有荣王及随行体态容貌概述。何幼喜捉了袖口,当中一指:
“此处,外子删去了‘左目重瞳’一节。”
这便是他夫妻俩的投名状了。戚晋将那县贴交予荆风,对面如此迫不及待,想必还有要情详陈。亲事典军就得再换身装扮,下楼望风去。戚晋确实不忙,容了刘何氏落座,先问前情:
“刘深何日到县?”
“四月初二。”
“六日光景,足够尔等见微知着、这般当机立断?”
何幼喜便将刘深受胁迫重造诸吏手实一时讲来,坦言丈夫深受其扰,已是惊惧非常。前任主簿既已做了替罪羊,前车之鉴下,她焉能坐视丈夫自毁前程?删去那句“重瞳”正是她的主意;今日匆忙离家,本就是来寻求王府援兵。
“为何不向你做尚书左仆射的父亲去信?”
“外子不肯。”何幼喜神色困窘,“能外放为官,已是受了父亲恩惠。他面皮薄,更怕自己经手的那些手实为父亲带去困扰。妾身本也听之从之,打算就此作罢。等五月回门,再请父亲想办法就是。实在今日有一事事发突然,再想写信,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她继而起身,俯身再拜:“求殿下开恩,救救太常寺卿的女儿!”
赵伶汝?就是那个才在千觞楼受了委屈,自家关起门来寻死觅活的赵家女儿?“她如今陷在华阴县狱,”何幼喜道,“为了迎接殿下,华阴上下格外草木皆兵。她身上既无过所,行踪诡秘,今日午后被押入狱中。妾身在县衙亲眼见得。她时乖命蹇,再逢此祸,如何成活?只请殿下大发慈悲,救其性命!”
“她自己来了华阴,且没有过所?”戚晋不解,“莫非闻听犯事者放回华阴,前来寻仇?”若真是如此,那这位赵家姑娘可真真是有点同姓前辈遗风。被母亲遣散出宫,回乡照应的这一年,难道真使其洗心革面、长了一副过人胆识?既然阿蛮可以从四无丫头做了神仙豪杰,天下女子,又有谁人不可?何幼喜便瞧他神色渐渐玩味、又变得兴趣盎然,接着忙不迭帮忙下楼去请亲事典军上来:
“义宪约莫今晚抵达县衙。你且去传话与她。便是她有名窃财私逃的婢子,被华阴县捕住关在狱中。如今这位‘赵姑娘’,交还‘主家’发落便是。”
此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戚晋又如何不知何幼喜借题发挥,是为自己丈夫求条退路,却又怕祸及母家、又怕伤了丈夫面皮。如此打发走来客,今儿还有件一等一的要紧事:给阿蛮每日一封的家书得赶落城门前发出。不知她是否安好,不知可有人再私下难为……总得今夜熬个通宵将何幼喜临别时留下的手实原档一一看过,明早在对付鲁叔公搜罗的那些个证言,此间事早些了了,好快快归家去……
旭日初升,县衙仍旧不曾登门。他等来的却是另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
赵伶汝自己,拒绝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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