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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亲缘情分终亏负下(第1页)

夜色浓重,正元殿上烛火晃晃悠悠,映出一张张变幻不定的面容。皇帝亲自走下玉阶,拍着戚晋双肩好一阵打量:“皇兄气色不错,可是已大好了?”他朗声笑说,一肚子虚情假意。戚晋拱手谢恩,满嘴阿谀奉承。殿上群臣跟着吹捧起他二人手足情深,说什么实乃江山之幸万民之福,兜兜绕绕好半天,才终于让戚晋得空将这关切一一谢回去,尤其与那中都督王绶往来寒暄了好几句。

“记得三年前父皇寿诞之时,小王的贺礼正是一株野山参,足费了三百两银子。”他说到此处,看一眼对方面色,笑着连连拱手,“中都督那株五形六体均远胜小王,必定价值千金。小王,可得好好谢谢中都督啊。”

谁都听得出荣王话里有话,立刻个个都三缄其口。王绶更是不自在地连连赔笑:“不妨事不妨事,只是一点心意,何足挂齿,荣王殿下抬举微臣了。”

“是吗?”荣王一挑眉,“中都督年俸四百石,家中上下近百口,操持家业已属不易,还舍得为小王如此破费,小王实在是感怀非常。说到这儿,唐礼部,你是不是也得好好谢谢中都督慷慨解囊呢?”

唐泉“哐啷”跪了身,顶着满身冷汗咬死不知荣王所指为何。戚晋冷冷一笑,回身自袖中掏出一本奏折:

“臣,参礼部尚书唐泉,私受中都督王绶贿赂,殿试舞弊,贻误良才!”

朝中一阵骚动。王绶叫的最是高声:“荣王殿下莫是受人蛊惑,误听谗言!殿下在家休养,昨日方才殿试,如何突然有此一说?”

吕尝趁机插上一嘴,要请荣王拿出真凭实据,当殿对峙。他毕竟早知唐泉手脚不干净,却苦无把柄,现下见戚晋竟愿出面检举,自然乐得隔岸观火。事发紧急,戚晋哪有心思干等着真拿到十成把握再检举揭发。现下他虽手头空空,却并不慌忙,只施施然道:“昨日礼部门前举子闹事,想必诸位朝臣皆有听闻,正是殿试不公以至群情激愤。昨晚臣已考较了几人才学,经纬之才臣犹愧不能及,殿试当日却只得二三甲之名,其间必有冤屈。陛下如不信,大可传一甲三人与会元刘深、及其同窗李延瑞、董渐图上殿,由陛下当面出题,腹中墨水一试便知。”

杨珣急声喊出声“不可”。柳仲德马上替他找补:“荣王说笑了,便是有真才实学,也不一定就能勇夺魁首。临场发挥、福报运气,都可能影响名次。就算今日一甲有个意外闪失,难道就能认定其为鸡鸣狗盗之辈?况乎昨日已经唱名赐第,陛下金口玉言,岂可草率收回成命?”

“柳御史所言甚是。既如此,只能请中书令恕侄儿不孝了。”戚晋装模做样冲杨珣一揖,接着整整衣服,对皇帝跪拜下去,直称有罪,“臣虽清楚应当主持公义,护我大梁清正廉洁,但也不得不顾及伦常孝义。臣方才所言的确有所隐瞒,烦听陛下听罢再治臣包庇之罪。此次新科状元丁缪之父原是名游方术士,妖言‘状元非丁姓,江山祸不宁’,舅舅受其蒙蔽一时糊涂,这才铸成大错,望陛下看在他虔心为国的份上,从轻处罚!”

戚晋说得诚恳,实则却根本是谎话连篇。他只字不提那老道与国玺乃至黔中道之间的关系,反倒捡了一心为国的高帽先给舅舅戴好。那边杨珣初时抄起笏板就要去教训这小子,结果被身边秦秉方紧紧扯住,愣是动弹不得;等戚晋言毕,他却马上换了态度——全因他脑袋空空,还真以为戚晋是心怀坦荡瞒不住事,又见做侄子的如此努力回护自己,一时反倒感动不已,竟然欣欣然认了这套说辞。按照以往的情形,这会怕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就在这关头,莱国公楚弘忽然横生枝节,说生怕那老道所言非虚,涉及国运兹事体大,一定要拿上殿来说清楚方可安心。满朝文武皆是赞同,于是提老道到案。他所述原委虽与戚晋相差无几,但此人回话时支支吾吾、眼神躲闪,分明是有所隐瞒。吕尝眸中精光一闪,大声喝道:

“正元殿上,由得你戏耍!那预言究竟是诓骗还是确有此事,还不如实道来!”

秦秉方也凑上前去耍了好一通威风,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老道跌倒在地说不出话来。戚晋出言劝阻,少不得又与秦秉方夹枪带棒纠缠了好几个回合。正争吵不休之时,曹沆忽然出班进言,直指自己清楚老道隐瞒实情,随即请上李氏一家。李吴氏抱着孩子,哭哭啼啼说了半日依旧讲不出个分明。但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份上,朝中必然要彻查下去,她说不说都已经没有什么要紧。为免得落个渎职的罪名,柳仲德正要及早跪下身去叩头请罪,哪知被那老道眼尖看见,竟截了前去。

这老道经戚晋授意,故意将私自寻宝说成是为了皇帝为了大梁才采挖国玺,深怕前朝遗毒趁机作祟才不敢伸张,末了还信誓旦旦保证方位绝对无误,找到国玺只是时间问题。想当年,世祖皇帝身为前朝旧臣却拥兵自重,逼得顺帝携传国玉玺逃出宫庭。那据说是受命于天、王气所归的国玺自此下落不明。国玺一日不归位,梁朝帝位一日不正。故而建朝以来,此事一直是朝野上下一块心病。也无怪乎吕尝等人在请求皇帝即刻下旨赈灾之余,依旧试图说服皇帝继续在原址上深挖下去寻找国玺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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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却一拍龙椅,龙颜震怒:

“为这一块劳什子,已经赔进去多少人命,多少库银?尔等居然还执迷不悟!若国将不国,拿那受命于天的国玺,不过就是个自欺欺人的孤家寡人!此事休要再议。赈济一事,户部,袁圭,你与柳仲德即刻着手,一月之内下放到各家各户不得有误!大理寺!即刻捉拿付万堂一干人等到案。还有科举舞弊一案。暂免唐泉礼部尚书之职,移交大理寺待审。杨珣……”皇帝顿住话头,迟疑着向下扫去,但见朝中跪倒一片,却并无人出声,于是他袖中的双拳终于放心攥紧,“革职禁足候审,非诏不得出府。还有殿上这故弄玄虚的老道,即刻拖出去,斩首示众!夷灭九族!”

杨珣虽气得鼻子喷气,但念及仅是禁足待审,自己钻空子的机会多的是,朝中上下又无人为他说情,这便只能敷衍着谢了恩。而戚晋从老道吐露真言开始就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惊异样子,把自己从国玺案里拔得干干净净,还免于摊上不孝的骂名。这会儿他更是来劲,痛心疾首责怪自己没有早些知悉舅舅的糊涂事,主动请求连坐,暂交雍州牧职,并自愿罚俸三年,以充赈济之资,甚至说出愿自削爵位为郡王之语。这番请罪做足了样子,但内容却实则半虚半实——雍州牧本就只有闲职并无实权,夺了也无碍;剩下的,便仰仗莱国公楚弘救场了:

“国舅爷毕竟也是为朝廷着想,再说荣王殿下不知者无罪,何况还有出保之功。如此重罚,岂不令朝中人人自危?”

楚弘言毕,有人马上连声附和。原是吕尝清楚荣王已经做了如此大让步,必是得给他个台阶下的。何况他实在洗得清清白白,找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惩治——若要认真说起来,皇帝或许还得谢他大义灭亲呢。于是他主动帮戚晋减了责罚,请陛下仅罚俸半年即可。但戚晋确也实打实地心怀歉疚,想替舅舅补些银两,于是坚持添至两年。皇帝顾着自己心怀仁德、手足情深的名声,金口一开只允了一年。至此君清臣贤,兄友弟恭,这场大戏好像终于能唱罢。此时已过正午,皇帝放吵了一上午的众臣回去填饱肚子,独独唤柳仲德一人去昌德宫伴驾。悠游自在用了午膳,晾了这御史大夫足足半个时辰,皇帝才懒声道:

“知道朕为何单单没有罚你,还依旧派你去赈灾么?”

原以为是皇帝糊涂,不想他竟另有计算。柳仲德立刻伏低了身子,噤若寒蝉。

“杨珣说黔中道旱灾是因为惊扰了神龙,爱卿以为呢?”

“微臣以为……似乎言之有理。”

皇帝向前一探身:“那就是说,那老道所卜之处确藏有国玺?”

柳仲德略挺直了脊背,做出一脸的恭谨:“回陛下,或许已经出土也未可知。”

“这样最好。”皇帝意味深长地笑笑,马上又板正了脸,“但不论如何,工得停了,劳民伤财之事再做不得。”

柳仲德连连应承,又歌功颂德了一番。哄得皇帝是龙颜大悦,赐下御酒一杯。那酒色浅绿,面上还浮着层白沫。柳仲德粗尝一口,已忍不住皱起眉头。常福又烧滚一杯,双手奉上。皇帝还要放在鼻下轻嗅一阵,方才慢慢呷啜。

他闭上双眼,等酒已滚落喉头,这才满足地勾唇而笑:

“这是朕自酿的绿蚁酒。不够纯,入口生酸,酸后转涩,但再慢品下去才能觉得出味道。比起那什么琥珀光的甘甜,可要更热烈、更有力、更尖锐。”

他漫不经心地玩弄着玉杯,转过头去的那一瞬,嘴角分明扯起一个淡淡的轻笑。

柳仲德的谄笑瞬间僵住,手中玉杯掉下地去。

方才那一瞬,他恍惚似看见了先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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