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宋扬灵登基后第一日上朝。
太极殿,京中七品以上官员皆入宫朝见议事。文武两班分东西站立。殿堂虽阔,仍容不下上千的官员。品级高的在殿内,余下则在殿外丹墀上。
礼官一声“拜”,顿时上千人伏首,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宋扬灵看见的,是一个个低下的头颅。梳着相似的发髻,戴着不一样的冠冕。
她左手下方第一个人再熟悉不过——孟昱。是她安心站在这里,接受万人朝拜的基石。
她双手朝上,威严颔首:“平身。”
一个个身子如波浪般逐渐立起。
丞相出来讲话。说接下来的日程安排。正是农时,陛下宜郊外祭祀,劝课农桑。再则多日未雨,是否要祈雨?
宋扬灵亦考虑过祈雨一事,遂点头应允,着钦天监选择良辰吉日。
钦天监正监出列领命、双手执笏,微微垂首。说完正事,再无别话,便缓步回到队列之中。他本站在大殿偏僻处,得走上好一会儿。刚经过户部主事身边,忽而听得一阵响动,几人悄悄低头耳语:“孟将军上奏本了。”
他不由回头顾望,只见人群远处,果然一个穿武将服色的背影。
声音传来。低沉却清晰。他听得很明白:
“岁月荏苒,末将已近不惑之年。近来时常感到疲乏倦怠,加之旧伤在在身,深受病情困扰,自思再难堪重任。只因末将年少时出使望楼,十数年来,未能忘其风光。”孟昱说着,顿了一下,直视宋扬灵的双眼:“末将请出使望楼,为陛下牧马。他日——”
“他日为百年身,愿埋骨望楼!”说完,两手抱掌在前,一揖。手上一用力,骨节处泛出白来。
哗一下,虽有侍御史在侧,殿内仍是顿起议论之声,如水沸一般。
宋扬灵明显感到头上的步摇,一下一下,止不住地晃动。刻意压低的议论像细虫一般钻进她耳中。
孟将军年富力壮,谈何生死之事?
哪有人甘愿自毁前程!
她看着阶下孟昱的脸。神色平静,眼中无怒亦无悲,更无质问负气之色。语调平平,神情淡淡,像在说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只有一个原因,他才会如此反应。
她不是没有想过,万一事发,当如何面对他。他会伤心?会暴怒?他会不会原谅自己?想到最后,总是不敢再想。
怎么可能事发?这也是与婉琴休戚相关的秘密。她若是告诉孟昱,岂不也一手毁了她自己与孟昱的夫妻关系?
于是,她以为可以瞒一辈子。
孟昱仍然望着她。眼神冷漠而坚定。他口中谦卑,说着“末将”,可是却毫无请示之态,而是告知。
宋扬灵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孟卿言重。卿乃一代名将,身负安邦定国之责,为武将表率,切不可妄自菲薄。”说话时,不由自主身体微微前倾。右手在衣袍遮掩下死死抠着大腿。然后手上再用力,却扶不住心里轰然倒塌的溃败。
孟昱微微垂下头去。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消失无踪。事已至此,他还期待着什么?期待她哭着说一句:“不要走”?
此情此景,她依然脸色不改,威仪不减。维持人前分寸,从容不迫。
若真的用情至深过,怎能如此方寸不乱?
他往后退一步,双手垂于两侧,语气更是冷如冰霜:“末将不堪大任,望陛下成全。”
宋扬灵仍正襟危坐,连眼皮亦不曾动。
她不能动!满朝文武,众目睽睽,她乃天子,天下表率,万民之仰望,怎可有丝毫失仪?若是此刻只有她同孟昱,她愿意像任何一个脆弱又无助的女子一样,失声痛哭,哪怕苦苦哀求,用尽一切手段,叙前情、撒泼打滚,只要能留下他。
可是,现在是在朝堂之上。她是帝王,就得拿出帝王的尊严与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