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增德拖着他二百斤的躯体,快六十岁的年龄,稀少软榻的白毛,吭吭哧哧爬上楼。隔着五米,刘青吾已经闻到他通体腐朽的气息。
乔增德摔摔打打,把钥匙丢在办公桌上,把肥硕的屁股挤进椅子里,椅子的毛皮搓得吱扭一声,然后,乔增德拧着鸡屁股一样的眉头,气喘吁吁地开了腔:“唵,我堂堂大教授,让你支使过来支使过去,你们这些女博士就是巨婴!以为做老师的善良,就死命地剥削!这个世界上,好人就没有好报,谁也不要帮穷人!唵,我就是活菩萨!唵,你们就是情商低!唵,昨天我去银行,你们知不知道老师有很多事要忙啊唵,我去银行,我钱包丢----了----我的身份证,很多卡,和刚取(qǐu)的五--千--块钱就这么丢了!”
乔增德如丧考妣地拖着哭腔,眼珠子在眼窝里左右转动着,抬起头,盯住了刘青吾。
刘青吾佯装没有听懂乔增德话里的把戏,不紧不慢,又为乔增德着着急:“乔老师,那您得赶紧挂失啊!”
乔增德一拍桌子,钥匙应声发出刺啦响动:“唵!你就是情商低!唵!我用你教!我的时间!教授的时间多么宝贵你懂不懂?唵,这么热的天,就为了你的事,我操了多少心?你们穷人就是等靠要惯了,唵,孙平尧她娘去世,她就不管我了!唵,回趟北东处理遗产一走三个月,现在又不管我了!唵!我堂堂大教授就是让你们这么糟践的吗?我最近上火上得都牙疼!我自己亲自跑去医院补的牙!你们穷人,你们补得起吗?知道补牙要花多少钱吗?两万!”
乔增德捂着如肿大的前列腺一般的腮帮子,嘴里不忘“嘶”一声,启蒙的眼睛紧紧盯住刘青吾。
刘青吾心里笑笑,为乔增德新的演技而喝彩。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戏不语攒素材。
性的关系,男性引导,他允许女人高潮,女人才能高潮。
刘青吾借来孙悟空,施个法术,留下孙悟空的有形肉身,灵魂脱壳,翘起二郎腿,坐在乔增德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静静看戏。
乔增德的“两万”的哀嚎落在不响的棉花上,连个回声也没听到。他气恼地倚住了椅背,脚急躁地颠起来。
会客沙发上的刘青吾笑出声。孙悟空的肉身回头提醒她:“嘘!”
刘青吾不说话,乔增德一时没有想好第三个理由。但他老当益壮的猪脖子转一转,敏捷的思维就又如青年了。他的鼻子忽然如感冒一样塞住了,太监尖嗓缓和下来,带着一股悲凉:“唵!我也是穷人,呵呵,就是个穷教授,穷教书的,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唵,我的女儿,神才!唵!我这个穷教书的,又帮不上她什么,我自责啊!我这个父亲的心都觉得对不起她!”
乔增德简直要哭出声来,刘青吾还从来没有看过乔增德这副可怜的模样,简直也要感动哭了。她学着乔增德嘴角耷拉的样子,导师嘛,教什么就学什么。
乔增德马上悲哀至极地仰起头,坚强的老父亲,说什么也得把眼睛里的屎汤,哦不,眼泪,往心里流。他颤抖着声音说:“我女儿在纳加登,买了个大HOUSE,不用说你们,我都没见过的大豪斯,就是咱们瀛洲国的别野,独栋,老大了!都是她自己赚钱买的!哎呀,我这个老父亲能帮得上她什么啊?唵?我女儿,那大豪斯,还缺个窗帘,我这个穷教书的,连个窗帘都给女儿买不起,呜呜呜!”
乔增德瘪瘪蚯蚓色的嘴,整张脸就变成了霸占袈裟的金池长老。
刘青吾看到孙悟空手舞足蹈哈哈哈大笑,她差点也跟着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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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长老。乔增德。刘青吾孙悟空笑作一团。乔增德的高潮,还没有到来。
乔增德等了半天,刘青吾一句话没说,他恨铁不成钢,眼神骤然凶狠起来:“唵?你们这帮穷人,就知道剥削我!”
他使劲扽着发着馊味的尊贵的T恤,盖住那盖不住的肥大裆部,无计可施地拍着桌子:“唵,不是让我给你看论文吗?论文呢?”
刘青吾元神归位,笑着把论文放到他跟前。
乔增德不耐烦地把纸稿甩打两下,翻个白眼,把纸稿划拉得近一点。
乔增德从第一页看过去,单手把纸张翻得哗哗作响;第二页看过去,乔增德两只手拿住了论文;第三页看得慢了些,乔增德的身体趴到桌子上;最后一页看完,乔增德两手“邦”一下,把论文扣到了桌子上。
他久久地低着头,肥脸上的肉发着颤。
再抬起头,乔增德竟然哽咽了。他又低头看一眼刘青吾的论文,声音沉痛地说:“我对不起我娘!我娘!来找我,千里迢迢一个人从朝北来投奔我,我竟然把她送回去了!我还有个妹妹,我的妹妹,多好的妹妹,就因为一百万,就早早地死了。我妹妹要是不死,我娘就不会那么早死,我娘是疼死的!我是最孝顺的,我是个好人呐!”
刘青吾不认识乔增德的娘,她只认识乔增德。
这一次,刘青吾相信,乔增德说的是真心话。
刘青吾试着站在他的年纪和位置上往下看,按照他的逻辑看他的人生。乔增德活在他自己的正确里是合理的。人物,不是他本身是否正确,而在于是否“合理”。合理的,未必正确,合他自己的人生之理。
乔增德每次有机会蒙悟正道时总不舍得把错误放在自己身上,他非得把错误安置在别人身上,他才能容得下他自身。刘青吾愿意相信,乔增德第一次进行了自省。
那么,自省,其实是一种能力,唯有“人”,真正的人,具有这种能力。
女性擅长自省是来自文化的规训,可是男性文化同样要求男性自省,女性能够做到,那是女性的能力,不是一种缺陷。男性自认为有能力批判别人,却无法在自我中形成心灵关照和分身,这既是物种的缺陷,也是文化的纵容。
那么乔增德再借用理直气壮的启蒙,像只手电筒一样,只照自己不照他人,实际上使得他自我中心那个固有的自我不断加强。
乔增德知道自己错,但无法、不能承认自己错。一旦承认自己错了,他似乎就失去了自我持存的根本。
刘青吾心里一声长叹:男人,天生缺陷,无论后天如何补足知识,其本质空无一物。
刘青吾想好了第二篇论文。
乔增德低下头,五秒后抬起来,眼睛里换上欣喜。他卑怯地看着刘青吾,好像夸了别人就贬低了他自己,就像他评价别人只会用贬低他人抬高自己这一种方式。
他嘿嘿笑着说:“刘青吾!哈哈,这是我看过你写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就这一篇文章的水准,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博士!啊?我可不轻易夸学生,你是头一个!惊喜!就这个视角,可以重看整个现当代文学!有创见!”
刘青吾不发一言,她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青吾,出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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