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团上半跏趺坐的男子,合掌闭目,形相端严,宛若女颜的面容,如富贵牡丹悬枝旖旎,乍看之下,叫人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惊艳,正与众僧一起敲打木鱼,唱诵梵呗。
派去外面打探的随扈在这时回来了,进了寺门,又穿过前面两道院落,一直走到东配殿前的广场。广场左右有高高的髹漆牌楼,牌楼前站着把守的武士,另有家奴小僮侍立,绝对的门禁森严,外面纵然有香客踏错一步误走近都难。
随扈们出示了竹牌,得以穿过牌楼后来到殿前,就在门槛外等候,没有人敢出声,更不敢出面打断。谁都知道,在这固定的早课、晚课时辰,除非天要塌下来,否则天王老子都不能来打扰。
直到晚课毕,一众僧侣走出配殿,随扈们这才跨进门槛。
那蒲团上的男子睁开眼,一双狭长双眸如星辰璀璨,眼梢微翘,在莲花灯的映衬下熠熠流光。
“你们回来得很早。”
“也是那人去得早,离开得也早,而且不出您所料,果真是她。”
打头的那名随扈俯下身道。
“看样子,咱们的这位娇客恐怕不是第一次去若迦佛寺。”
蒲团上的男子就是那九幽,被誉为摆夷族的“白孔雀”。
这只白孔雀没在上城的府宅,而是到现在仍留在中城的曼遮佛寺。自从曼腊土司寨来的祭神侍女出使曼景兰以来,那九幽一直都住在中城,之前因为有位重要友人忽然到访,让他来不及回上城,临时推迟了接见祭神侍女的时间,而后又是若迦佛寺的一场大火,倒是令他想回上城都不能够了。
“还是您有先见之明,早就派奴下等在山门外守着,眼见她只带了一个随行的侍婢,看步伐身手,应该就是曼腊土司府的影卫不假。”
随扈说到此,有些暗恨,前几日一个不查,居然让祭神侍女那一伙人钻了空子,这回可不一样,毕竟整座寺庙都险些烧没了,怎么可能不留下人戒备呢?即使白日里搜寺一无所获,也不打紧,一无所获就证明人还在寺中,只要守着山门,不怕对方不来自投罗网。
随扈的自信,源于曼景兰的实力,更由于无数看不见的家奴身处各个角落,形成一条无比巨大的锁链,足以胜任对城内上百佛寺乃至整个中城外围的全面布防。
“不过那祭神侍女倒也狡猾,让人把布达老和尚藏在了化身窖里。”随扈摇头,不屑地道,“还真是澜沧来的,连这都做得出来。”
那九幽一笑:“早与你说过,别小看她,能在那释罗眼皮子底下搞鬼,她本事也不小。”尤其,还是得到那荣青眼一顾的人。
随扈道:“那释罗管事办事不力,奴下已经按照九老爷的吩咐,给了他一些小惩。”
“那释罗还需要出面招呼那些人,不要在他身上留下露于表面的伤,至于其他,你看着办就是。”
那九幽似是没听清随扈的话,或者没理解“已经给了小惩”的意思。但随扈听懂了,低头道:“是,属下稍后就去办。”小惩恐怕还不够,而且不能留伤,也就意味着要从那释罗的家人下手的意思。
那九幽因过于妖娆的面容,且生辰八字冲撞了勐神,打从一出世就遭到澜沧族里人的猜疑和厌弃,养成了古怪而偏激的性子,孩童时期又被扔到勐海这曾经的放逐之地多年,荒蛮的环境、残酷的生存条件使他比普通人更暴戾、更多疑,也更残忍。
但他凭借自己的实力在勐海摸爬打拼,前后十余年的时间,终于在这一片莽莽荒林中开辟出良田沃野,在野兽出没的湍流险滩建出人烟稠密的村寨,也就是现在的勐海八大寨,然后又买马、养象、种茶叶……逐渐经营出了规模浩大的广掌泊和养马河。
时至今日,勐海的势力,在整个元江府都不容小觑。
对于西南边陲而言,那九幽却更像是一个传说,从坐拥半个元江,到雄霸各大土府,再到横行无忌成为云南诸蛮夷中的最强者,恃强凌弱、劫掠茶商、屠戮卫所军队,狂妄嚣肆无所不敢为,已然不将大明朝廷放在眼中。
当前,他更是做起了一个惊天大梦。
梦里的人,不是他,而是两年前被自己的嫡亲叔叔推下皇位的建文帝。
那九幽并没见过建文帝,虽然他曾跟随那直去帝都觐见,但大朝会之上,皇帝临朝时的庄严肃穆、百官叩首时的盛大气派,让他根本无暇去注意那个腼腆的少年。他只有一张建文帝的画像,画像和本人之间有不小的差别,仅凭画像辨认出一个人,尤其这个人或许还剃了光头被乔装改扮,按图索骥一击即中的把握实在不算太大。若一击不中,打草惊蛇又反而不美。但是,在永乐元年那场空前盛大的赕佛日,那九幽还是在人群中第一眼就找到了朱允炆,或者说,他第一眼认出的是王钺。
洪正映可真狡猾啊,足足瞒了他大半年,要不是他与王钺有过数面之缘,恐怕他还不能在蓦然回首时赫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身在宝山。
在那之后,那九幽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和惶恐之中,焦虑难安,患得患失,煞费心血十余年才将勐海经营至这般模样,假如因为一个建文帝引来朝廷的百万雄师,勐海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但随即他又想起在大明皇宫里见过的巍峨殿堂,殿堂内一派钟鼓礼乐之声,皇室宗亲们美衣华服,各地使臣官服位列,诸蛮夷土司头人跪拜致贺……睥睨天下享受人间极致,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或许,这就是他潜心修佛十数年的因果。又或许,这本就是一个富贵险中求的良机,是佛祖对他半生凄苦挣扎的一种变相补偿……
几乎用上了比开辟勐海时更多的心力,也更隐蔽、更审慎,那九幽终于还是开始了疯狂而又周密的准备和筹措,与此同时,他亦不曾忘记小心翼翼地去为建文帝三人在中城的栖身之所粉饰太平——他从不敢派武士驻守,不敢让家奴靠近,更不敢安排僧人去监视,不曾阻碍山下的香客去庙中祈福,因为他没有把握去承担让建文帝身边的那几个老和尚察觉的风险,让他们感到压力而迫使他们带着建文帝仓皇出逃,节外生枝。
至于若迦佛寺,在那九幽的欲擒故纵的放任下,在布达老和尚的故意为之下,两年时间,“洗眼神泉”的传说散去,佛寺香火逐渐惨淡,受戒的和尚由千人渐渐缩减到百余,寺内僧侣吃斋念佛的修行生活一切仍旧按部就班,寺庙后山下面那座般若修塔从此荒无人迹……
建文帝果然安然住了下来,除了不宿在僧舍、不外出化斋乞食,跟中城里千千万万的出家僧侣一样,每日在石塔中诵经礼佛,禅定持戒,茹素苦修。那九幽以为诸事皆在计划之中,但是,就在他等着那位友人再添一把火便会心想事成的紧要关头,可恨那荣忽然来搅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