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珈道:“他这个卫镇抚啊,以前是干土匪的,在湖广一带打家劫舍,好勇斗狠,无法无天。后来遇到廖头领兵去围剿,结果老傅遣散了那伙匪寇,自己投到了廖头麾下。”
孟廉生对傅东屏不可思议的背景感到惊诧,那厢傅东屏咂着嘴道:“谁让我一直仰慕廖头的忠勇武略、刚正端直,打从遇见那天就一直死心塌地追随他,从湖广到滇黔,又到川蜀,后来就在东川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几年……”
说到后来,傅东屏感到很郁闷。
“这么说,你和廖头也算是黔宁王府的老部下了。”孟廉生“嘿嘿”笑道。
傅东屏挑了挑眉毛:“从老西平侯到嗣位的黔宁王沐春,再到现在的小沐王爷,沐家在滇二十年,而咱们在滇蜀卫所也已经驻扎了十五年。你说是不是老交情?”
他说完,侧面有一记眼神瞟过来。后者即刻改口道:“不不不,是以黔宁王府马首是瞻,始终在王爷的带领下恪尽职守、奋勇杀敌!”
傅东屏在说这话时,沐晟刚好前脚踏进门槛。
孟廉生心道,这就是所谓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傅佥事的脸皮可真厚。
一直没再搭茬、似在观赏墙壁上挂画的白珈,在这时忽然大喝一声:“说得好,算我一个!”
……
沐晟后脚踏进厅内,傅东屏等人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四个人一同肃然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
“几位请坐。本王将几位请到这儿来,是因为收到了来自云南府的消息,有二十几名商贾在楚雄府被那氏的武士劫走,至今生死不明……”
大明的卫所兵制,在洪武七年已经增加至都司十七,行都司三,留守都司一,内外卫三百二十九,千户所六十五。洪武十四年以来,最多时就曾在云南设二十卫、三御、十八所,总共是一百三十三个千户所。这些卫所遍布云南全府各县,如云南府为都司城,曲靖、临安、楚雄、蒙化为卫城;陆凉、平夷、越州也是卫城;宜良、安宁、易门、杨林、武定、马隆、木密、凤梧为千户所城;通海为御城。其余府、州、县亦有卫所兵分驻,负责城防,就是所谓的“以武卫文”。
东川府也是卫城。卫所指挥使廖商驻派在此有十五年之久,一直隶属于黔宁王府管辖。这也是沐晟能够放心经停在东川的原因。而廖商等人作为老西平侯沐英的门生、黔宁王府的心腹之将,也知道沐家军的这趟互市之行,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西南边陲的茶运商人货物遭抢并不是第一次,多年来云南十三府走货的行当总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滋扰,起初是小打小闹,当地衙署的官差出来吓唬一通就会有所收敛,后来随着地方势力日益膨胀、土官与流官的矛盾凸显,逐渐演变到现在的一场场大肆抢掠。
在沐晟之前,当时嗣位的西平侯沐春曾亲自出兵去匪寇出没的地方剿袭,出兵前特地知会了周围几个府城的流官和土官。想不到不仅遭到几大土司家族的强烈反对,还一状告到了御前,结果发兵不成,反而更加助长了当地土官的气焰。那时候元江府超然的地位便逐渐显现出来。
从那开始,黔宁王府也学会了谨慎,学会了韬光养晦,开始以迂回而秘密的方式,为铲除那氏土司府、削弱地方土官势力进行一系列周密而细致的筹谋。这其中,东川府作为互市的第一站,也是计划中的第一步——元江那氏以一府之力同时哺养六座府城:普洱、顺宁、东川、寻甸、乌蒙和芒部,使得当地流官在多年深受其大恩、享其优渥利益的情况下,跟元江府紧密地站在一处,成为那氏家族除却土官势力之外的另一道保护屏障。一旦黔宁王府要动元江,这六大府城必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于是沐家军一路护送马帮来到了东川府。
浩浩荡荡,大张旗鼓,打着“互市”的幌子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一来,是试试这表面平静却内藏波澜的走货行当的深浅;二来,就是为了击破流官和土官之间看似无懈可击的同盟关系。随着张三的落网,孙兆康的东川府就成了黔宁王府的囊中之物。与此同时,寻甸、乌蒙、芒部和顺宁的流官知府,均被驻扎在当地的卫所指挥使请去军营“做客”。余下的普洱府,黔宁王府一日收不到普洱知府周汝训的投诚,他的属官赵鼎文就会一日留在东川,与诸位将领一道参与整个计划的实施。
这样一来,在东川率先倒戈,寻甸等四大府城的文官被武官扣押,各府城之间又与元江消息隔绝的情况下,以利益构筑的同盟以及与元江府多年的默契,很容易就分崩离析。至少沐晟坐镇东川一日,元江府所拥有的流官势力屏障,有便等于无。
这是第一步。
翻手覆手间,樯橹灰飞烟灭。
然而元江那氏的厉害之处,还在于百年屹立,同气连枝、一损俱损的几大土官家族。所以接下来的第二道杀手锏,就轮到了萧颜。
作为沐晟身边的第一军师,萧颜以黔宁王府的名义,已经跟川、滇、黔的多个土官家族接触了很多年。而今元江那氏的势力大到足以让每一个土官家族惧怕,不得不屈于人下,听其差遣。可元江也拥有着让所有人眼红的家底。于是萧颜向地方的土官家族提议,趁元江府羽翼未丰,由黔宁王府亲自出面,一众土司或在旁协助、或保持中立,众人联手一起把元江府“瓜分”。
以一个那氏幕府的消失,同时壮大其他多个幕府,往后大家平起平坐,谁也不用再看谁的脸色,再不用向谁纳贡。这就是沐晟跟李四说过的“捉贼分赃”。在足够丰盛的财宝面前,很容易让人摒弃所有的交情和誓约,再稳固的关系也会随之土崩瓦解。尤其这次云南十三府的茶商遭抢,受损失的货物中就有部分是几个土司府的经营。那氏的一家独吞,给了黔宁王府一个操戈的理由,也等于在那牢不可破的百年关系中造成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而地方权力一旦进行分割,就意味着滇黔地界上再没有任何势力能够称王称霸、威胁朝廷。
孙姜氏曾经跟朱明月提过,有传闻说萧颜在川蜀的土司府里轮番做客。不是做客,正是在进一步的游说撺掇。那谪仙似的男子以病弱之躯,一招纵横捭阖,使得百年传承不攻自破。
这便是沐晟和萧颜二人联手打造的这出完美棋局:一个负责流官,威逼为主;一个负责土官,利诱为上。双管齐下,谋奇人妙,可谓是机关算尽。待两人各自事成,御前传旨的传令官也恰好从应天府赶到了东川府,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行动就此出师有名。
但就在这个时候,楚雄府出事了。
“这次去抢人的百余那氏武士,听说有半数以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经过严密部署,打了楚雄府一个措手不及。两边遭遇后楚雄府的伤亡相当惨重。但元江府公然杀害驻守士兵等同于犯上作乱,是要以忤逆罪论处的。那些被抓走的商贾一旦给不了他们想要的,恐怕凶多吉少。”
傅东屏不无担忧地说道。
“平生最恨商贾以次充好、囤积居奇。俗话都说‘无奸不商’。这回更因保护他们损失了那么多人,他们就算死在了元江,大不了将来战场上多杀几个那氏武士,让老子替他们报仇。”
孟廉生的话,惹来白珈的一声斥责:“商人怎么了?商人也是西南边陲的百姓,身为戍卫疆土的地方军队,有什么理由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
孟廉生扁了扁嘴,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末将说的是事实。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想现在去救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圣旨将至,大战在即。说句不该说的,为了顾全大局,弃卒保帅,牺牲小我,才不至于让苦心筹谋的这一切付之东流……”
孟廉生的话,让在场的几个人陷入沉默。
片刻,廖商开口道:“王爷说过,由沈家当家出面集结的这股商贾势力,是针对元江府计划的第三道杀手锏。但这道杀手锏已然落在对方手里。不知那沈家当家可有办法自救?”
……
沐晟与几位武将在议事厅一直商讨到夕阳西坠,两个时辰的时间,孙姜氏在东厨忙得不可开交,恨不能同时将连着几日的食谱都安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