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搁下吧。”夏嫣然只道了这一句,未再多言。
出岫领命称是,刚将衣裳放到案头,只听云辞淡淡说道:“你去侍奉夫人更衣。”
出岫行礼领命,将案头上的衣裳掂起来,转到屏风后替夏嫣然换上,又走出来低声再道:“奴婢告退。”
云辞默不作声,仿佛是准了,出岫便往门外走,岂知刚走到门口,却听他在身后道:“慢着。墨干了,你来研墨。”
研墨?出岫只得转身回来,拎着小水壶往砚台里倒上水,专心致志地做起差事。身旁传来淡淡的龙涎香气,还混合着一丝药香,与她记忆中的味道一般无二。这令出岫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与他仍在京州的追虹苑里,一样的人,做着一样的事,不曾有过后来的爱与恨、是与非。
只可惜,这美好的错觉尚未持续多久,已被残酷的现实打断——宣纸上是一张与出岫一般无二的面庞,被云辞细腻的笔触仔细描绘。他逐渐勾勒了锦绣烟罗裙的华彩,笔墨逶迤出一位华装美人。刹那,出岫恍惚了,以为他笔下画的是自己。
然而,那最终落在美人眼角下的一笔,画出一滴泪痣的同时,也如同最锋利的刺针戳中出岫的心房。云辞画的,是他的爱妻。
“出岫,你脸色不大好。”便在此时,夏嫣然忽然开口,语气温和,充满关切。
手指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蓦地疼痛起来,出岫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墨锭。她抬眸对上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精致容颜,哑着嗓子道:“多谢夫人挂怀,奴婢无碍。”
夏嫣然看了云辞一眼,试探着问:“侯爷,让出岫下去吧?”
云辞自始至终埋首作画,头也未抬:“笔墨的差事做完了,可这宣纸还未裁剪。”
夏嫣然朱唇浅笑:“这有何难,妾身接手便是。”她边说边往书案前走,“妾身还未曾侍奉过侯爷笔墨纸砚,今日也来试试手。”
至此,云辞才终于停了停笔,抬头宠溺地看向夏嫣然:“那你可仔细些,这匕首很锋利。”
匕首?裁纸何以用匕首?然未等出岫想明白,她眼前已划过一道冷冽银光,还隐隐闪耀着嫣红光泽。正是沈予所赠的鸳鸯匕首。
鸳鸯匕首,成双成对,各执一把,以表恩爱。原来,云辞将这其中一把给了夏嫣然。
出岫自觉再无留下的必要,欲告退而去。她深深吸了口气,好似要将胸腔里的悲伤尽数吐露出来:“奴婢告……”
“退”字尚未出口,但听“咣当”一声脆响,那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已从夏嫣然手中脱落,一个弹起后,正正落在出岫脚边。
“品言!”看着夏嫣然忽然昏倒在地,云辞顾不得腿疾,连忙伸手去扶。与此同时,出岫也一步跨过脚边的匕首,探手过去,却只来得及抓住夏嫣然的一截衣袖。
“我没事。”夏嫣然被云辞从地上抱起,勉强笑道,“忽然有些头晕罢了。”
云辞抿唇,神色泄露出一丝担忧,修长的手指便往夏嫣然脉搏上探去。出岫见状,连忙起身道:“我去唤人。”
话音甫落,云辞的声音已接着响起:“品言,你有身孕了。”那语气不悲不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霎时,出岫脚下一顿,无意识地去看云辞。恰在此时,云辞的目光也碰巧望过来,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仿佛是在期待什么回应。
一阵难以遏制的苦涩涌上出岫心头,她听到夏嫣然惊喜地低呼:“真的?多久了?我竟然……都不知道!”
云辞的目光仍旧盯着出岫,不愿错过她面上丝毫的表情变化。然口中的话,却是对着夏嫣然:“也许……是有两三个月了。”
“侯爷……”夏嫣然简直要喜极而泣,埋首在云辞怀中啜泣起来,“我……我好欢喜。”
云辞这才将目光从出岫面上移开,敛目去看怀中的妻子,低声回道:“我……也很欢喜。”
欢喜吗?出岫直感到脚步踉跄,不禁伸手扶住桌案一角,稳了稳心神。
曾几何时,面前这个白衣男子,也对她说过一句关于“欢喜”的话——“我有自信能比常人更令你欢喜,就好似你从前不会说话,也能令我欢喜一样。”
而如今,这份欢喜,他给了别人。出岫想笑,也自知该笑。她为他感到开心,他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子嗣,嫡出、血统高贵。
“恭喜侯爷,恭喜夫人。”此时此刻,出岫只能想出这一句话来。她疮痍满目且红肿的双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孕育过的一个生命,今时今日终于无情地流失。
朦胧中,出岫看到云辞的目光再次投来,深如幽潭令她看不清、摸不透。她眸中聚集起隐隐的雾气,唇边又扯出一丝笑容,重复道:“恭喜……侯爷。”
云辞好似有些失望,只低声“嗯”了一下:“唤竹影进来,你下去吧。”
出岫逃也似的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