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孙策生日过去眨眼又是三天,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这三日里苏妩竟不曾同孙策打过一个照面,当初二人不欢而散,苏妩也不好主动寻他,便一径地陪着孙仁和吴夫人,只是眼见着就到了自己要走的日子,再见不知何日,若是不说一声,就这么没头脑地走了,总觉得太伤情分。苏妩思量一番,也顾不得孙策是不是还在发恼,决定去他那里走上一遭。
苏妩在孙府住了几日,府中地形已是谙熟,她也没细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几日她和孙策相遇的那条道上。
清风徐来,吹过来一阵淡淡幽香,竟似乎是荷花清气,苏妩心下大异,一时也想不到究竟是哪里来的荷花,便循着香气走了过去,却是走到了先前她教孙策折纸鸢的地方。只是令她意外的是,前几日早已凋尽的荷花,此时竟是重新绽开,柔条袅袅,花朵招摇,铺满了大半个湖面。
哪里来的荷花?
花叶逆时,本来算不得什么异事,但叫苏妩觉得奇怪的是,她竟怎么也算不出这异象忽现的缘故,她忍不住凑到湖边,挽了袖子去碰那花瓣。
花瓣柔软,还带着分水露湿气,荷茎因她触碰受了惊似的怯怯曲向背面,一滴露珠跳起,被底下铺着的荷叶接住,轻轻摇晃一下,就融进了水中,连着灿灿的湖光。
苏妩心中软了一霎,被这香气环绕,只觉得衣袖盈香,熏熏然欲醉,只是越是如此,她也越发得好奇了。
她围着这小湖转了几步,正在心里琢磨,忽然瞧见湖对面过来一行人,手上各抱着两个大盆,霎时间福至心灵,终于想明白了这花是从何而来了。
孙策指挥着家人将手中盆荷放进水里,估量着再来个十几盆便能将这湖面填满,心中又松了几分,他偏过脸揩去额边细汗,正准备跟过去督工,忽然瞧见湖对面侧着头望着他的苏妩,一时间瞪大了双眼,不觉愣在了原地。
苏妩冲他微微一笑,俯下身拨开池边荷叶,见底下兜着大盆,印证了自己所见,不觉一笑,将手上水珠摔去,朝着孙策那边跑了过去。
孙策见她忽然朝自己跑来,下意识转头想走,却又觉得这么走了,实在有些心虚,便梗着脖子等她过来,只是额边刚刚擦去的细汗又层层涔了出来。他觉得自己这么傻愣愣站在这里实在太蠢,便拧过头去看那荷花,那荷花铺了满眼,他的心似乎也稳了几分,便抱着臂气定神闲地等苏妩过来。
苏妩小步跑到孙策跟前,见他似乎在那赏花,并不同自己搭话,知道他心中恐怕仍有芥蒂,便也笑嘻嘻在他身边立着。
孙策余光早就瞧见苏妩过来,只是一时拉不下脸来唤她,便只等着苏妩开口,见苏妩半晌不曾言语,心中不免有些尴尬,他正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这分不自在,后边忽然传来一道谦恭的声音,却是问道:“小主人,这几盆也是挨着池子放吗?”
孙策面上一僵,转过头见自己叫来的家人正抱着盆荷小心地望着自己,不觉得又羞又恼,苏妩见他面上又见了红色,心中有些好笑,却是不敢表露半分,只含着笑往边挪了挪。
孙策见苏妩转了过去,胡乱点了点头,那家人见孙策面色不好,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恼了他,赶紧地将盆往池子里放,只是他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错,一脚踩在了池边淤泥上,手一滑便将那盆荷摔了出去。
那盆落在水中,砰的发出一声闷响,惊得那池中鱼四散而去,扬起层层波浪,池中荷叶亦同波浪一般,几乎要被掀翻过去。那家人见自己失手,赶忙得伸手去捞,可那盆摔在里面早就沉到不知哪里去了,哪里是他用手便能探到的?他摸了半天也不曾寻到那盆荷的下落,待要下水去寻,却又碍于孙策在旁不敢冒犯,只能立在那里战战不敢多言。孙策心中着恼,却又不肯在苏妩面前失态,只冷着脸不发一语,苏妩见那人面色惨然,不觉有几分不忍,便对孙策笑道:“这荷花本就当生于水中,复归于水,倒也是个好兆头。”
孙策见她忽而开口,心头一松,连带着先前的羞窘也散了几分,他同苏妩目光轻轻一碰,便又飞快地收了回去,轻轻咳了两声,却是对下面的人吩咐道:“下去吧。”
那人本以为会受严惩,见孙策轻飘飘松了口,当真是意外至极,赶紧欢天喜地地谢过了。苏妩见他走了,方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颊上漾出了一个浅涡。
她这么一笑,一下子竟怎么也停不下来,孙策在一边看着她俏脸晕红,半晌才等到她勉强忍住笑,熠熠星子一般的眼睛朝着自己望了过来。
苏妩穿着一袭浅血牙色的裙子,站在池边,身后掩映着丛丛荷花,她面上透着荷花似的粉,一双眼更似含着水一样摇漾,衣冠济楚,光彩炫然,几似池中水神一般,孙策只觉得周遭的景色忽而褪了色,耳畔的风动蛙鸣也一点点飘远了,只听得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一下下的,很稳,很慢。
“伯符?”
孙策经苏妩一唤,猛然间回过神来,目光游离,微微有些失措,只是这次他想到苏妩同自己待在一起的日子已是所剩无多,掩下了心中那一抹黯然,却是扬起笑指着那池子道:“……你不是要看荷花么,眼下便有,何必等到明年?”
苏妩早在瞧见那盆荷时,便已猜到孙策恐怕是为了自己先前那一句话找来了这许多盆荷,妆出了十里荷花的盛景,只是当真正听到孙策坦然地说出来后,她的心中仍是不自觉软得一塌糊涂。使荷花重放,于她而言,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而那句话,也不过是她感慨之后的无心之语,她说过便将它忘在脑后,孙策却替她捡了起来,仅仅为了这么一句话,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去寻这些盆荷,将它们一一挪在池中,来成全她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愿望。
苏妩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含着笑望着孙策,忽然瞧见他下颌侧边似乎有一道污痕,心里一动,却是从袖中抽了一张小帕出来,上前一步,轻轻帮他擦拭。
孙策见她忽然凑近,心跳声骤然放大,从手指到脚跟都好似变成了木得一般,苏妩身上的香气柔柔将他拥住,他便仿佛受冻的人挨着了炉子,从手开始一点点暖了过来,只是他还不曾恢复完全,便见苏妩低下了头,似乎要退开的样子。
他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倏地一下抓住了苏妩拿着小帕的手。
孙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伸手去捉,下意识想要松开,但犹豫一下,却又握紧了一些,苏妩有些莫名地抬头望着他,半晌才听到他有些磕磕巴巴地道:“……阿妩,你明天就要走了么?”
苏妩心中忽然升出一丝奇异之感,正要回答,又听他放软了声音,好似撒娇一般地同自己道:“你见过了你师兄,再来找我好不好?”
孙策本来以为这句话说出来极难,但真正说出口后,却是如释重负一般。他口舌发干,目光灼灼地盯着苏妩,恨不得直接替她回答,苏妩被他盯得后背发凉,第一次有一种不知该怎么应答的尴尬。
她沉默半晌,见孙策还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想自己左右也没什么事,终于还是没抗住他那一双充满期待的狗狗眼,艰难地点了点头。
孙策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方才松手,冲着苏妩咧开了一排大白牙,苏妩见他仍然一副全无机心的模样,心底浮起的那么一丝被坑了的错觉就这么被她压了下去,倒是孙策得了她的许诺,又用一种极其渴望的目光地望着她手上的小帕。
苏妩本准备将帕子收回去,见孙策几乎要将自己的手盯出个洞来,犹豫一下,试探着将手帕往孙策那边推了两分。
孙策眼睛一亮,嗖的一下将那手帕抓在了手里:“这是送给我的么?”
苏妩见他分明已经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东西,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孙策小心翼翼地将它折起,收在了胸口,他自听苏妩说见过了师兄便回,心情便不自觉上扬起来,将苏妩的离开视作了暂时的分别。
他心绪转好,便拉着苏妩在旁边坐了下来,又叫婢女端了莲子过来,这座位仍是前几日二人坐的地方,但此时情境,与彼时却是大不相同,苏妩坐在石椅之上,支着下巴瞧着低着头正费力剥莲子的孙策,面上微微含笑,却是忽而想起了一句诗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