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配殿出来,邵安朝着正殿方向慢慢踱去,一路走来并未碰见什么人,只有丁一不紧不慢,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身后。邵安走了片刻便已脱力,连腿都抬不起来,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轻轻一动便会蹭到伤口。他抬头看着平日里的几步路的距离,在此刻望去却显得如此遥远。
陈公公一直在正殿外守着,见邵安步履蹒跚的走过来,快步过去搀扶。然而到了跟前一看,只见邵安额头滴血,脸色煞白,顿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隐卫会打这么重,忙上前扶住邵安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瞥了一眼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丁一。
等陈公公扶着他入了明间,皇帝已经等候多时了。邵安摆脱陈公公的搀扶,中规中矩的跪下行礼,一番动作又牵动了伤口。皇帝皱眉看着邵安,心道隐卫的手段果然厉害,于是挥手让陈公公和丁一先退下了。
邵安低头跪伏于地,水磨金砖硌得膝盖生疼,身后的伤口依然在往外渗血,顺着裤管涓涓流到膝盖处。然而他已经管不了自身的难堪了,他听见皇帝起身离座,他明白考验才正式开始。
皇帝缓缓地走到邵安面前,俯首端详着,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却是额头带血,一身狼狈,虚弱地跪在自己面前。皇帝本想扶起邵安,但他不能。于是一狠心,偏头不去看他,冷冰冰道:“是朕太惯着你了,竟敢通敌!下回是不是打算翻天啊?”
“臣,不敢。”邵安叩首。
“不敢?还有你不敢的事?就会依仗你那点小聪明,为非作歹。朝中大臣,哪个没练出火眼金睛来,真以为你能瞒天过海啊?”
“臣知错。”邵安再拜。
“这次若朕不信你,你早就待在大理寺了。光知错有何用?知道岳飞是因何罪被杀的吗?”
这句话问的颇具深意,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杀机。邵安飞速的想了想,决定还是选个中庸的答案,“莫须有。”
“知道就好。”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拍手叫陈怀恩进来,并道,“怀恩,带他去内间整理整理,你看发髻都散了。理好后,用肩舆送他出宫。”
“谢圣上。”邵安感到一阵迷茫,这就完了?等他起身后,皇帝这才亮出了杀着,悠悠道:“邵安,从此以后,不准碰兵事!”
邵安闻言身子一僵,有点不可置信的看了眼皇帝。他明知道自己从小就最喜欢研究兵法,是有军事天赋的。可是他却让自己从政,甚至现在明令禁止,不准碰兵事。
邵安这才明白皇帝为何要提及岳飞的典故,原来不止是怪他不听指挥,勾结隐卫;其更深原因是他插手军事,染指兵权。猜忌至此,邵安也无话可说,最终妥协。
陈公公重新帮邵安梳好头,包扎好额头伤口,再带上平式幞头用以遮挡。见他衣上沾有血迹,又去寻了件斗篷打算给他披上。
邵安一直静坐着,默默让陈公公处置,直到全部弄好后,他起身接过斗篷,却拉住陈公公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个“三”字。
陈怀恩那么精明的人,一看就知道意思。抬手指了指西面隔间,低声道:“正在疗伤。”
邵安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他穿好斗篷,在陈公公搀扶下缓步而去。
抬着丞相的肩舆飞快的穿过皇宫,停落在宫门口,邵安又下来换乘自家轿子。如此一番折腾,又出了一身汗。回府后便觉得浑身酸痛,昏昏沉沉,趴床上就想睡了。
已近年关,府中下人多数都回家过年,并无多少人留在府中。秦叔作为流徙犯人,无家可归,只能留在相府和邵安一起过年。这回见邵安披着斗篷进门,心生疑惑,跟着去了内室敲门。可敲了半天,也没人应。秦叔心下着急,便不再顾及礼数,兀自推门而入了。
果然,邵安已陷入昏迷,只脱了外面的襕衫,倒头就睡。秦叔见他衣上沾血,吃了一惊,这是受了刑啊。秦叔心道这样睡可不行,忙帮他把衣服换了,伤口洗好上药。
晚上邵安迷迷糊糊醒了一次,见秦叔在旁边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黔州,秦叔也是这样在他受刑后,为他上药,守在一旁照顾他。邵安忽然觉得心安不少,于是又昏睡了过去。
秦叔看着邵安再度坠入梦中,双目紧闭,眉间带有深深的倦意。苍白的面容隐在烛火的微光之下,如贵公子般神情明秀,风姿祥雅。可秦叔知道,这个人前杀伐决断的丞相,人后却过着怎样的生活。这轻软柔滑的薄衾覆盖着的身体上,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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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邵安第二天完全清醒后,秦叔一边帮他换药,一边问道:“皇上动的私刑?”
邵安闭着眼睛趴在床上,懒懒的答道:“是。”
秦叔犹记他昨晚一身是血的惨样,愤愤不平道:“那位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瞎话,蠢话,屁话!”秦叔怒其不争道,“丞相何时如此迂腐了?”
秦叔虽然曾不说过自己的真名,但邵安猜测,他必与永康朝的世家秦氏有关联。想当年秦氏当政,权倾朝野,秦家子弟也是人才辈出,春风得意马蹄疾。
然而一朝权落,秦家杀的杀,贬的贬,树倒猢狲散。因此秦叔对于皇家没有丝毫敬畏之心。有时候一些犯上的话邵安不能和张三说,倒可以和秦叔说说了。
邵安怎么可能迂腐,但他贵在认得清形势。他苦笑道:“所谓君臣父子,实则是势弱依附势强。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忍着、受着了。”
这话的确无可辩驳,秦叔叹了口气,将邵安身后的伤重新包好后,问道:“看着严重,光外敷恐怕不行,要不要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