廪丘外郭的匠作坊经过数月发展,已经初具规模,各色手工业作坊排列整齐,通风的宽大敞屋分布得当,距离适中。常有的呛人气味,乃至于污水大都通过硬质陶管排走,在里面生活的工匠也不再抱怨环境太差,让自己减寿。
这多亏了赵无恤的建议,在计侨带着数科学生们规划下,根据不同工种的区别,划分为四个大区,分别是:专冶炼铸造的攻金之匠;负责弓、车舆、轮、木柄制作和建筑木结构的攻木之匠;鞣制皮革,制作甲胄的皮革之匠;还有织造设色之匠,这样一来分工明确,不再会出现混乱或者失火波及的情况。
至于瓷器,鲁陶翁这个月在甄城附近发现了一个较大的陶土矿,这时代的手工业都是因地制宜的,所以便选在那儿了。
现如今,与木作区和织造区相邻的溪水下游处,又建起了一个新工坊。
据说司寇亲自下令,让工正公输克专门督造此事,不得有误。这处工坊由一丈高的围墙围了起来,不让外人窥探,还不时有武卒在周边巡视,看得出司寇是极其重视的,虽然廪丘工坊一直强调工艺的保密性,但也只有那神秘的瓷器受到过如此待遇。
好奇的工匠们也相互打听过,但去里面做活的鞣制之匠、织造之匠、攻木》之匠、设色之匠等却守口如瓶。只知道里面做的是一种名为“纸”的东西,第一次成品已经完工,只等司寇来巡视了。
“纸。是我创的字,专门用来称呼此物。此字从丝也,因为以麻布、渔网、绳头来制作。因此而得名。”
工坊外,赵无恤携计侨,公西赤等少数亲信来这里一观究竟,便如此对他们解释。
无恤知道,麻纸产生于西汉,最初应该是由麻布、织布的边角料制作的,弄成浆糊状再晒干即可,到蔡伦改进后材料才慢慢多样化,可其中的工艺细节他就一问三不知了。
本着最原始的大概也是最简单的想法。无恤决定先让工匠们做麻纸练练手。
早在鲁城之乱前便将麻纸的原理和成品模样全盘告知了公输克,让他去找齐工匠,思索如何实现,并修建工坊,收集材料进行试制。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实验和无数次失败后,终于总结出了一套可行的工序。
众人进入工坊后,忙得满头大汗的公输克立刻跑过来相迎,同时向赵无恤汇报具体的工序。
“按照司寇说过的,小人将织造坊的边角料破布、麻绳、旧鱼网等浸湿、捣碎。再加石灰水后蒸煮。待冷却后舂捣成烂泥状,更与水配成浆液,用竹帘模具将纸浆捞起。此一步骤要有纯熟的技巧,才能捞出厚薄适中、分布均匀的浆膜。随后在日光下晒干即可……”
经过一个月的研究,从陌生到熟悉,公输克可以说是这时代最会造纸的人了。他引领着赵无恤从舂捣的匠人处开始。经过热气腾腾的大釜,最后来到了占据了一大片空地的竹帘模具处。
它们在晒粮食的木架上摆放。迎着太阳晒干,因为没有漂白过。呈现出的颜色是麻的褐黄。
工匠们将捞好的纸膜一张张叠好,用木板压紧,上置重石,将水压出。随后透火焙干,把压到半干的纸贴在炉火边上烘干,揭下即为成品。
赵无恤双手接过了公输克递过来的纸张,因为模具比较小,这张纸呈长方形,高一尺,长二尺。
它比后世纸张厚多了,触感不像后世的纸张,倒更似布匹。纸表面有不少让无恤皱眉的小疙瘩,翻过来后,背面未捣烂的黄麻、草迹、布丝等长纤维清晰可辨。
“这便是麻纸?”众人倒是看不出好坏,都很是惊奇。
不过成乡老班底对赵无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一个新颖主意,指派工匠做点奇巧之物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通常是以“贤者能知常人所未知,察凡俗所未见”来解释,自然而然地将赵无恤当场神农一般的人物,并且持续向新加入的同僚如冉求、公西赤等人灌输这种说法。
无恤研究了半响后才开了尊口:“善,虽然并未尽善尽美,但一个月能做成这样,已经极为不错了。”
原本一脸紧张的公输克闻言,方才松了口长气。
见识过后世各式各样质量高级的工业制纸,赵无恤对原始的麻纸并无太大感觉,不过这毕竟是世界上第一片纸张,值得赞扬。何况麻纸也是有优点的,拉扯了两下后,无恤发觉此物纸质坚韧,不易变脆、变色。
科技和文明的进步与知识传播、记述工具的创新是分不开的,现在,纸提前四百年出现,绝对是种跨时代的产品。春秋正处于知识大爆炸的时代,私学开始兴起,士阶层也在崛起,号称“四大发明”的纸张会带给这时代怎样的影响呢?
这前景让他微微有些兴奋。
就在这时,旁边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赵无恤的遐想。
公西赤方才静静旁观,没有说过几句话,此刻却突然张口道:“恭贺司寇和工正,但赤纵观整个制作工艺的过程,觉得比制作竹简木牍还要繁杂不少,恐怕费财也要更多……”
从赵无恤开始让公输克试制纸张起,年轻的公西赤便一直持反对意见。当时赵无恤忙着领兵去鲁城火中取栗,所以并未理他,孰料回来后子华又数次进谏。
这是一场无恤未曾想到的,初生的纸张与正走向鼎盛的竹卷、简牍之争!
无恤造纸的初衷之一,便是要造出一种更容易传播知识的书写材料,为推广领地内的乡学蒙学做准备。
儒家搞教育起家,在推广教化上是很积极的。对赵无恤打算恢复乡学的做法公西赤表示赞同,但在制作书写材料上却有了分歧。他负责的邑三老之职本就是管礼仪、祭祀、教化的,所以有发言权。
赵无恤从前在晋国新绛公学时。曾在泮宫外见过处竹简工坊。其制作过程,首先要选择上等的青竹,然后削成长方形的竹片,再用火烘烤一片片的青竹,以便书写和干燥防虫。烘烤之时,本来新鲜湿润的青竹片,被烤得冒出了水珠,像出汗一样,这道烘烤青竹的工序就叫做“汗青”。
随后再用麻绳编缀起来。就可以用来书写,此物经久不坏。而木牍的制作更简单。
所以公西赤说:“《尚书。多士》言,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此物传世已久,赤用起来也没感觉到有何不方便,何苦弃彼而用此?”
“竹简没什么不方便的?”赵无恤已经无力也无法吐槽了。
他造纸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想让自己,让乐灵子阅读时舒服点。
这时代读书可是种体力活。好学的士大夫出门都是将简册整车整车的拉,所以才有学富五车的说法。
赵无恤一日翻阅一石公文是常事,不过比起后世秦始皇的一日百石算不了什么。但习惯了后世快速阅读和书写的他对在竹卷上缓慢的笔削速度十分抓狂,之前没有闲工夫来折腾。只能强迫自己适应。现如今领地也有了,人手工匠也齐全,当然会造纸来方便自己。顺便作为一种三邑特产售往各地创收。
但公西赤没有后世的书写体验,自然认为竹简是最好的工具。应该在竹木比较多的地方建一个制作竹简的工坊,而不是耗费人力物力来研制这种不知可否使用的“麻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