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说便当我年少无知,不必过多介怀,抛却我的欢喜。是我先靠近,却又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幻术重新施展,我的面容又成了那个被割去五官,不能言语的下等仆人,安顺地跟在晚尔尔身后,缩在阴影之中。大殿的门重新被推开,那所谓魔域的主上、谢如寂的叔父重新在近卫环绕之下进来。
他立在黑玉台前,满意地看着黑玉台上的谢如寂,原本还算儒雅的面容之上闪过一丝贪婪。黑玉台原本用来锁着谢如寂的,若是他神魂完全被控制了,就不再散发出雾气了,眼下正合他的意。但主上还要再检验一下,他抬起发乌的手掌,悬于谢如寂的额上,魔气毫无阻碍地进入谢如寂的脑海之中,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魔域的主上道:「尔尔,你这次做得当真不错。」
晚尔尔羞涩地抿了抿唇。
主上往殿中上首的榻几上走去,最后坐下,大喊一声:「如寂!我的侄儿。」
黑玉台上的青年一直被他控制陷入沉睡的青年,在这一刻睁开了黑玉一样的眼睛。他应声而起,缓缓地曲起一只膝,另一只脚顺着玉台点地。漆发一泻而下。他转过头,眉眼低垂,问道:「叔父,何事?」
我自知不应该,却还是借着阴影的遮蔽,快速地抬起眼看了谢如寂一下,但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便如一个真正听令于他人的傀儡。
上首的主上面露笑意,微笑地看着这个新生的魔神对他言听计从,不枉他安排谢如寂的一生所费的心血。他引诱求药心切的谢母前往千叶镇,又告诉千叶镇的镇长如何种植魔树;他将谢如寂带至扶陵宗,引他进修真界的仙门,又设计他暴露半魔身份,受万人唾骂。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只剩下最后一步夺舍,要挑一个万众瞩目的时机。
他会让全天下都知晓,魔域的主上,才是这世间唯一的魔神。
于是他慈爱地看着谢如寂道:「侄儿,为魔族昌盛,叔父要请你帮忙画几个阵法。这些都是神阵,只有借助魔神之力才能绘制。」
话音刚落,就有魔卫给谢如寂送上上古秘卷,他打开来端详了一下,淡淡道:「血祭之阵,可以改造九域,转清气为魔气。」
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阵法,万物生长之源、修真界修炼本气,都是来自清气,世间若无清气,我们该如何自处?
魔族叔父的笑容越发开怀,咳嗽了两声道:「是啊。这样多年来,魔族一直居于弱势,就是因为世间魔气太少,如今你绘制好了这个阵法,我们再出兵去把阵法放置到对应的节点处。阵成之日,就是我们魔族占据世间之时。」
谢如寂再没有多说话,他的衣袖无风自动,披散的长发也飞起来。谢如寂的眉眼之中隐隐闪动着神明的光泽,磅礴的神力在殿中激荡开来。他以血为引,苍白的指尖凌空虚画,曼妙古老的阵法依次成形,他一连画了九个阵法,刚好对应九域的九个节点,再把它们封存在了玉帛之中。
谢如寂已经有些疲惫,上首的叔父高兴地站起身来,仿佛已经看见了世间满是魔气,万物依赖魔气生长的画面。
我和晚尔尔已经在旁边站了许久,这才被魔域主上想起来,他再也不复前几日的生气,慢慢坐回自己的榻上,嘉奖道:「尔尔,你这次做得不错。」
我随着晚尔尔一同跪着,主上慢慢道:「辛苦你这么多年,为魔族做的事情。为此,我决定让你们母女二人重新相见,留在这个美丽的魔域,还是去向修真界,这世上的每一处,都任由你挑选。」
晚尔尔的身躯猛然一颤,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僭越地抬起头,迎上上首那人慈爱的笑容。
主上重复说道:「怎么不说话,不满意吗?」
晚尔尔才从茫然的状态里抽身,把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她几乎泪流满面:「多谢主上恩赐,尔尔感激不尽。」
上首的人觉得十分有趣,笑了两声,挥手道:「那就出去吧,我和如寂还有话要说,我已经派人去传召你的母亲了,你可以出宫休整好再过来。」
晚尔尔跪谢过,就急匆匆地带我退出去了。一路上她强制着压住满腔的喜悦,终究不得,眉梢都飞动着光彩,这般模样,便有几分她在扶陵宗伪装的烂漫师妹模样,一时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她的原本面容。
她回了居所,把头发梳理干净,换上了一身明黄色的衣裙,袖角处绣了细细的花,她仔细打量了自己很久,约莫是真的很开心,连我这个时刻都会杀了她的人都顾不得,甚至和我了喜悦。晚尔尔道:「此次离开魔界之后,我会和我娘去一个战火波及不到的地方,最好有黄花开满遍地。」
我冷眼旁观,打断她道:「你作恶多端,出了魔界,仙盟乃至修真界都会追杀你到死为止。」
她拂动发丝的手一顿,眉眼露出森然来:「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她整理得差不多了,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放进灵戒之中,预备进宫时,却看见我一直跟在她左右。她十分惊讶,很不能理解我居然还要再进一次这样危险的地方。
我垂眼道:「我还没和醒来的谢如寂说上话。」
晚尔尔默然片刻,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道:「谢如寂早无神智,是你亲眼所见。师姐,你想要救谢如寂,想要救天下人,救得过来吗?」
她到底还是带着我进了魔宫,进了宫门,我就和晚尔尔分道扬镳了,她去见主上,我去找谢如寂,没必要再纠缠在一起。魔宫之中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贱仆,我并不会惹人注目。
晚尔尔浑身都散发着即将解脱的快乐,分离前走出几步,却又冷着脸回过身,附耳道:「最东侧廊柱有暗道。」
见我神色诧异,她便笑了一下,道:「你若被抓,我和我娘也逃不了干系。」她说完便往主殿奔去了。
长长的宫道时常有魔卫巡视,我如众多仆人一般垂首沿着最边上行路,我隐隐能感知到谢如寂在哪里,果然下一瞬前头就有人从宫道深处走来,身后魔卫跟随。
谢如寂眉眼沉静,并无一丝动容,看石看草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即将路过我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念动灵诀,下一瞬织梦被缓缓织就。这是玉龙血传承给我的织梦之术,可以短暂拉取眼前人的神魂一同进入幻境。
我还是第一次用,尚且有些紧张,但等我睁开眼时,面前已是一张榻几,插着秀致的花,外头的阳光柔和地照进来。
榻几对面也坐有一人,落花飞在他的肩头。谢如寂一直垂着眼,神色如冬夜深潭,一点涟漪也泛不起来。我一直温和地看着他,晚尔尔道,谢如寂早已被摄住神魂,无药可救。
可我心中却一直温柔地坚定,一直坚信,谢如寂还有自己的意识。
他开始动了,慢慢地抬起手,不是攻击,而是把唯一的武器如寂剑搁置在面前的榻几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从此手无寸铁、缴械投降。就是这样一个举动,让我毫无防备地掉下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