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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汪匠人创作作品的“主旨”是什么,说起来也很简单,那就是雕塑财神的女儿。历来有财神爷、财神婆,却没有财神千金。本来这也没什么不对,但自从春晓到了乐庄名下湄潭赌坊,靠着挡都挡不住的运气,让赌技一流的闹场者输到当裤子,狂揽总价达到二百万两的钱物田产之后,人们就深深认定她就算不是财神本人,也该是财神的亲戚下凡。之后不知道从谁口中下了“财神千金”的结论,一传十,十传百,春晓走到哪里都接受别人崇敬的目光,甚至愚昧一点的,还真搞起了焚香叩拜的名堂。
春晓之前还觉得挺好玩,到了这种疯狂程度,她当然受不了,吓得不敢随便出门。后来湄潭赌坊的管事出了个主意,请远近闻名的汪匠人给她塑个像,摆进财神庙,再让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给开个光,老百姓想朝拜的,就直接去庙里好了。
汪匠人收了乐庄一笔不小的佣金,又只干过照着泥人塑泥人的活儿,视雕塑真人为事业上的莫大挑战,自然是全力以赴。
可着劲画呀画的,一会儿就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湄潭赌坊的仆役来接春晓回去。春晓抱着汪大娘送的一罐米浆,非常爽朗地告诉二老明天会再来。
春晓乘坐的竹轿行至半路,突然从前面密林里走出来一个颀长男子,挡在路中间。为了保护好春晓这个“财神千金”,乐堂派来的仆役也都是身怀武艺的,他们对视几眼,正要上去打招呼,那男子一晃眼就到了竹轿跟前。
仆役之一躬身行礼,“这位公子——”
他还没说完,只听那男子对着竹轿内低喝:“下来!”
春晓不情不愿地喊了声落轿,然后挥挥手对几名仆役说:“你们去和罗管事说一声,我遇到朋友,要说说话。”
仆役们知道自己功夫不如眼前男子太多,也不坚持,只道:“好。春晓姑娘您何时回来,是不是让我们待会儿再来接?”言下之意,就是要不要回头找人来搞车轮战救人。
“不用。”她也不知道被抓到之后回不回得去,真不行就只能写封信给罗管事说明了。
带头的仆役仔细观察春晓脸上神情,觉得她的泰然自若不似作伪,行了礼,扛着竹轿离开。
冷僻的小径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对而立。
“聘礼上,是我爹娘弄错名字了。”
“哦。”
“我和尹姑娘没有任何私情。”
“哦。”
“你和林梢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吧?”
“嗯。”
“那,跟我回去。”
“啊。”
“‘啊’是好还是不好?”
春晓吁口气,“我也不知道。”
“把话说清楚。”这是他最低的要求了。他俩都是不太聪明的人,除非把话说得通透,否则大概没有办法了解对方在想什么。
“我每天都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可是你真的来了,我又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觉得麻烦。”
予樵沉声道:“你觉得我麻烦?”
“并非觉得你这个人麻烦,是我自己的问题。”春晓望着暗沉沉的天空,苦恼地思索措辞,“尹师妹什么的,其实都不过借口而已,是我自己在犹疑。我有时候想,一男一女从二十郎当的年纪开始,一直相处在一起,无论起先是多么喜欢,到最后总会生厌。既然总会生厌,要面对生厌时候的种种为难之处,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和对方在一起。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你要是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还不如你真的没把我放在眼里,正在和尹师妹在一起逍遥快活,再也记不得我。”
母亲的猜测,果然并非虚妄。予樵伸手,把她搂进怀中,春晓没有拒绝,反而用手紧紧捉着他的胸口,低声续道:“又有时候,我很怕想象一个人孤孤单单一直到老的样子。就算我有钱有朋友,或许依然可以过得很愉快,但是我没有家。和朋友吃零食喝甜汤吹牛玩耍之后,他们都回家了,只有我,最多也只是回到自己买下的屋子,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等我吃饭,也没有人会骂我这么回来得这么晚。”
予樵顺着她柔软的长发,轻道:“我会骂你。”
“我相信你现在很乐意每天骂我。”春晓抬头,给他一个虚弱的笑容,“如果你骂了我几年之后,觉得这样每天骂我的日子很无聊,就离开了,那怎么办呢?”
“‘如果’太多,你想不完的。”予樵叹气,“又如果在我没厌倦之前,你就已经吃东西太多撑死了,或者吃东西太猛噎死了,那怎么办呢?”
春晓笑出声,捶了他一拳,道:“不公平,怎么死的都是我?也可能你和人家比武输掉被杀死,或者因为太呆笨死了。”
予樵点头,“对,所以说‘如果’太多。呼吸之间如果吸进毒烟怎么办?走路的时候如果落入陷阱怎么办?要是每一种可能都去想象,那我们什么事都不用做了,你觉得那样过日子,有意思吗?”
“我也知道……可是……”春晓扯着衣服上的小小蝴蝶结,心中的恐惧怎么都没有办法消除。
予樵拉过她的手执在掌中,“而且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你超级幸运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是连财神千金的封号都出来了吗?”
“没有这个所谓的幸运,爹娘也许就不会——”春晓语带哽咽,拼了命地阻止自己涕泗滂沱。
“要哭就哭,不干不脆的干什么?”予樵看着她难掩悲伤与憾恨,虽然怜惜,心中一块大石却也放下。她憋得太久,装作不在意太久,装乐天开朗太久,能够有勇气再次面对,就算哭得湄江涨潮,也是好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