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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几名梁代文才进来,顾逸总觉得他在故意拖延,就像当年坚持不肯上台吻她,满员了就会被拦在门外。他远远地冲顾逸点了点头,顾逸总觉得整个人今天怪怪的。
因为梁代文,她开始真正关注这个群体,并且开始策划这样的专场,想想还是值得。第一个演员个子不高有些口吃,娃娃脸,笑起来很单纯,今天的话筒架放得比往常低。
“大家好。我叫小个儿。接下来你们听到的声音可能有点特别,经常有人叫这个口齿不清,也有人觉得有点可怜。但这个是我发烧了烧坏了,脑瘫。今天这个专场我觉得举办人有点坏,让我失去同台竞技时的优势,要知道,我参加单口比赛,很多人都会同情我,还会在微博上鼓励我要坚强地活下去。但其实没有必要,我们不能为了快乐而去粉饰现实,现实就是——我过得还行,正常人。”
“大家看到我的身高,还有我的脸,会有很多善意,地铁站会有工作人员会帮我提箱子,机场安检也有人抱我上那个安检的台阶,北京的大爷还会在盘核桃的时候和我聊天,仔细问问我哪年生病的,临走了要把手上的核桃送给我。北京和上海还是很现代化的大都市,不像在我的老家,看到我走路跛脚说话还慢,总会绕开我,哎你看这个人,有毒——其实脑瘫只会一个人得病,并不传染的。”
台下观众笑得很开心,小个子演员演出也很自然,没有觉得自己的口吃是种难堪。
“别看我个子小,还是很有优势的。我在北京住在天通苑,大家都知道,天通苑的地铁就有三站,算是亚洲最大社区了,地铁很难挤进,但因为我的个子比较小,大家用力把自己往里塞的时候,我就可以从腿中间填补缝隙,像乌鸦喝水一样。唯一不太好的是下雨天,我经常会被伞蹭得浑身都湿。水我倒是不介意,小时候经常会被男同学拉进水房,因为我的身高刚好可以把头卡在水槽里嘛,他们就会按着我呛水,说话声会变得好笑。”
“你们听出来了,小的时候我遭遇过校园霸凌。学校里遭受霸凌的几种人,受到的对待的都不一样,好学生被孤立是让他们和老师在一桌吃饭,大家在食堂不给他留位置——这不算什么,都是嫉妒;性格孤僻的就会被塞在墙角,精神压迫,加上言语羞辱;我这种是人气最旺的,老师在开学时就会叮嘱大家对我多照顾,于是我就会出现在水房,宿舍的大垃圾桶,最难忘的一次是被推进了旱厕,那是我第一次盼望长高,因为实在是爬不上去。不是刻意卖惨哦,是陈述事实,我们还是不能因为想要快乐而去粉饰现实。”
小个儿下台后,顾逸发现今天的演员都坐在观众席里。接下来上台的是个坐着轮椅的女人,腿上盖着一条毛毯,一头有点乱的卷发,长得很漂亮,有点像《美丽人生》的常盘贵子。她是个车祸造成瘫痪的女人,自己做淘宝店主,讲起话来有些暴躁。
“我是在菜市场里长大的,爸妈卖水产,长得还可以,之前有个外号叫‘市府路美人鱼’。起初我觉得这是对我外貌的褒奖,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自满对幸福的预支。你看,所有命运的礼物,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我是在2006年被撞的,下半身到现在是不能动的,所以肌肉有些萎缩,你们的承受能力可能不行,不然可以给你们展示一下细长的美腿。看完你就会觉得,以瘦为美不是什么好事,有种瘦没有知觉。我只会在一种场合亮出我的腿,就是当我需要理直气壮争得权益的时候,比如占用残疾人的洗手间,或者需要坐无障碍电梯大家都不给我让路,我就会掀开我的毯子,露出两条吓人的腿,把他们活生生吓退。弱者就是要示弱才能获得权力,甚至无赖一点,不然渐渐地我们真的就被关在家里,没机会出门了。我也去过世博会和迪士尼,拖着这两条废腿上过很多游乐设施,经常有人会说,啊呀!她怎么都这样了还出来玩?好像我就没有资格坐旋转木马。但是我的手还是健全的,我可以搂住马不停旋转。”
“听起来我有些刁蛮是吧,但其实我性格还蛮温柔的,也有个很好的男朋友。他在我家里装满了智能家居,现在只要喊一嗓子‘小爱同学’,开灯拉窗帘控制空调,都可以不用我起身了。我曾经和我男朋友说,你看,你正常走路的速度是4。5公里每小时,我轮椅的话每小时8公里,如果相向而行,我比你速度快,但我不计较,毕竟我们已经是‘双向奔赴’了。我男朋友却非常理智,他很困惑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走路几十公里,一米八的腿要走成一米六了……我觉得他很不浪漫,不健康的人是我,为什么他的情感感知这么的弱……”
梁代文在凳子上托着下巴,眼圈有点泛红。顾逸看得难过——虽说机器人失灵,此刻他也在共情,因为妈妈,这些有了些障碍的人都成了他想要去关切的一部分,仿佛这是他心灵一直结茧的部分。现在似乎有个尖锐的工具,一点一点敲开那层封存很久的壳,抽出有温度的眼泪。他把嘴唇藏在手心,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在忍。顾逸站在阴影里,别过头去等新的演员。许冠睿所说的最初的症结,就是让他习惯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有缺憾。且看这台上站上来的演员,出生便少了手指的女演员,拄着拐杖的退役刑警,重度抑郁症患者……每个人都带着伤痛,台下的演员敞开心扉地笑,也不光是因为有趣,毕竟笑料都那么沉重,但大家还是在不顺利中感受到了共鸣,捉住了文字吞下去,暂时抚平自己的伤痕。并不需要时时刻刻牢记残酷的生活带给自己的伤口,也不要过于去关注自己和他人有没有愈合,不要过度迷信大起大落,也不是痛彻心扉才能刺激人成长,暂时扭转生活的规律,其余的,交给时间。这场所正像是人们对生活的态度,夜晚不甚明亮,留有一盏灯,是因为尚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