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原地僵了一阵,才不得不依言走上前去。
祐樘见她缓慢地往前迈了几步,又犹豫着绕过御案,而后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眸光微敛,抬手示意她再往前来一些。
漪乔垂眸踟蹰了一下,才又往前走了两步。
祐樘拉过她一只手,道:“不是要请旨么,嗯?”
“陛下不是说无论何事都不允么?”
“说不说与允不允,是两桩事。”
漪乔一噎,面色更沉一分:“臣妾可以退下了么?”
“乔儿是想出宫,可对?”
漪乔愣了愣,抿唇道:“是。”
“不行,”他极快地握住她即刻就要抽回去的手,继续道,“今年不行,明年可以。”
漪乔忍不住问道:“有分别么?难道陛下看了黄历,明年才有适宜出宫的吉日?我刚怀上荣荣的时候陛下就不让我出去,如今算起来,你困了我两年了。”
她刚说完便见他朝她挑了挑眉,这才发觉她不经意间便恢复了平日私底下随意的你我相称。她不由暗暗咬了咬下唇。
“自然有分别,”他又将她往前拉了拉,“要打仗了。”
漪乔一怔,不禁抬头看向他,随即又微微垂首道:“我又不是去边关。”
“可我却怕你遇上不该遇上的人。”
漪乔愣了愣,正要说话便听他接着道:“我打算十一月派遣甘肃巡抚许进征讨吐鲁番。我之前和乔儿说过,吐鲁番勾结鞑靼,欲借鞑靼牵制我大明北部兵力,如此一来哈密之事就能一直拖下去,吐鲁番最后便可将哈密完全收入囊中。吐鲁番苏丹阿麻黑的如意算盘之所以打得如此理直气壮,不过是认为蒙古鞑靼兵强马壮,是大明北部边陲最大的劲敌,大明两线作战必定疲于奔命。”
漪乔想起两年前她从书院回来那晚,他和她说哈密再次沦陷,怕是要起战事,她当时以为开战也不过是几个月间的事,没想到居然拖了两年。她正这样想着,忽觉身子向前一倾,紧接着便被他一把揽入怀中。
她试着挣扎几下,发现根本无济于事后,便板着脸放弃了抵抗,由着他从背后拥住她,听他在她耳畔继续说下去:“巴图蒙克也打着探虚实和趁火打劫的主意,才会愿意和阿麻黑联手,可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我迟迟不出兵,巴图蒙克心里肯定犯嘀咕,说起来我们也算是老对头了,他多少知道一些我的性子。这两年间,巴图蒙克心里没底,日子必定不好过,我猜测他应当乔装改扮暗中来过几次京城打探。当初乔儿怀长哥儿去碧云寺时便碰见了他,我其实有些后怕。那个伧夫对乔儿心怀不轨又与我有深仇大恨,冲动起来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
“哪会那么巧?更何况,”漪乔转头看向他,“上回碰见了不也没事?”
“我就是怕乔儿不以为意,才一直没将这个缘由说出来。乔儿这两年间接连有孕,更要多加小心才是。”其实还有一点,巴图蒙克几次三番地纠缠于她,他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妻子遇到那莽夫。
漪乔低头沉默半晌,忽然低低出声道:“我突然觉得,我有些像陛下养的一只金丝雀。”
祐樘面色微微一滞,凝视着她道:“乔儿何出此言?”
“我走到哪里都有陛下指派的人明里暗里跟着,然后将我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样不落地禀告给陛下。我知道陛下是出于关心以及掌控一切的习惯,所以也没觉得什么,一直全然接受。”
祐樘沉吟片刻,略作迟疑后才道:“乔儿若是不喜,日后我只差人随护,其他一概不问就是了。”
漪乔想了想,摇摇头:“不必了,已经成为习惯的事突然改掉,你会很不舒服的。何况我说了我没觉得有什么,我在你面前几乎是没什么秘密的。我都在皇宫里心甘情愿地呆了这么多年,还计较这个作甚?我只是想起今日之事,有些感慨而已——陛下今日是刻意用冷言冷语逼我走的吧?”
祐樘眸光微动:“乔儿知道了?”
“原本是不知道的,回来之后冷静了一下,有些想明白了。并且,我如今相信陛下在广寒殿说的话,”她转眸看向他,“陛下确实未曾服食丹药。”
“相信了便好,”祐樘几不可查地舒了口气,“我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让乔儿相信。乔儿如何想通的?”
漪乔垂头看了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有些出神地道:“其实很简单,我当时被气糊涂了,没想到罢了。”
祐樘本以为这种解释都没法解释的事,只能慢慢让她相信,故而才认为此事比较麻烦。经她这么一说,他反而有些好奇自己到底遗落了哪一环,不禁问道:“是什么?”
因为你原本便身体孱弱,若是真的吃了那些有毒有害的东西,根本活不到弘治十八年。莫说再活十年了,再活三年都是个问题。
但这些话,又岂是能说出口的?
“这是个秘密。”漪乔将脸别了过去。
祐樘瞧着她的神色,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也不追问,只笑了笑道:“乔儿都想通了方才还那样,眼下又故意卖关子,是要报复我么?”
“算是吧,”漪乔沉默了一阵,转眸看他,语气软了下来,“你近来到底都在做什么?”
“乔儿怎的还在思虑此事?”
漪乔不答反问:“前朝那帮臣子已经开始上奏劝谏了吧?陛下斋醮愈加频繁,内外又私传陛下以烧炼服食之说宠信李广,陛下就一点也不担心?世人一直盛赞陛下乃尧舜再世,朝臣也早已将陛下奉为不世圣主,此事一出,陛下不怕有累圣德?纵然于理政无损,后世又会如何……”
“后世如何评说我管不了,”他忽然出声阻断她的话,“毕竟,后世对我是褒是贬我都看不到也听不到,更非我所能左右。我只要尽力做好分内之事,无愧于黎庶众生便好。”
那如果名望与功绩不成正比呢?漪乔过去一直以为自己的历史还算是不错,现在却觉得真是渣透了。即使是冲着这历史上唯一恪守一夫一妻不纳嫔御的皇帝这一点噱头,也该多去看看弘治朝的资料,不至于落得如今这样几乎一无所知,至今连他驾崩的具体日期和缘由都不知道,干着急没法子。
漪乔心里一阵自责,懊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