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樘当日并未在碧云寺住下,而是在将事情了结之后,连夜回了宫。
他抵达时,夜已深,整个皇宫早已经是一派沉寂。他一路轻车熟路,回慈庆宫回得悄无声息。
避过值夜的宫人,他将漪乔的身体安置在了寝宫一处偏殿内的一张架子床上。黑暗中,他神色复杂地垂眸凝视她片刻,随即捞来了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后,便又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守在寝宫主殿外的几个宫人原本正在哈欠连天地打瞌睡,然而一个晃神儿,在飘忽的宫灯映照下,竟突然看见太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面前,登时吓得困意全消,一个个忙不迭地跪下来叩头行礼。
“都下去吧,不必守着了。”他倦声开口,继而看都不看众人一眼,便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他的声音飘渺,身影模糊,走路时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在这黑沉沉的深夜里,仿似鬼魅一般。
跪在地上的宫人们在对太子的忽然出现感到讶异的同时,又都觉得慎得慌,于是惊疑地互相看了看之后,就不约而同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个比一个慌张地退了下去。
面无表情地一点点步入内室,祐樘望着这里的一切,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明明昨日还撅着嘴跟他贫嘴抬杠、有说有笑地同桌用膳的人,如今却突然就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他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
祐樘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每扫到一样东西就忍不住凝滞一下。他此时才发现,她似乎已经镌刻进了他的生命里一样,哪里都是她的影子。
看到那梳妆台,他眼前就不禁浮现出他们洞房花烛那晚,她窘迫地苦着一张小脸对着台上的一面铜镜,死活赖在那里不肯起来的样子。他当时在一旁看着,觉得甚是有趣,本想多逗逗她,但又怕她紧张过度吓着她,于是就压下了心里的恶趣味,上前去耐心地柔声疏导她。
窗口处透进寥落的月光,就如她生辰那晚一样。那日她搬了一张小桌子到窗前,自斟自饮没多久就开始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哭,他站在门口望了她许久她都没发现。之后她哭得孩子一样抽噎起来,他心里莫名一动,就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为她顺气。他明明记得那时候她的生辰已过,但她偏说那日才是她的生辰,还软磨硬泡地拉着他一起喝酒,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他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她醉得东倒西歪的狼狈样。之后她以为他生气不理她了,竟然使蛮力将他一把扯到床上,翻身压在了他身上。他当时心里觉得好笑,感慨果然是酒壮怂人胆,这丫头这时候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虽然他也因为那晚的松懈着了邵宸妃的道,但是如今回想起来,仍然无损于那晚的美好。
缓缓移步到一个降香黄檀木的圆角柜前,他打开下面的柜门,小心地取出了一个精致的黑檀木盒。掀开盒盖,一条雪白的貂毛围巾便呈现在了面前。
他的面容上一片死寂,眸光有些涣散。
将围巾戴在脖子上,那柔软的触感瞬间将他围绕住,生发出温柔的暖意。然而再是温暖,却也捂不热他那颗发冷的心。
轻轻托起尾端缀着的那个公仔,那日晨起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她献宝一样将礼物盒交给他时的孩子气,她踮起脚尖给他戴围巾时的专注神情,她看到他那不明显的揶揄时的懊丧窘迫,她在他神色黯然时流露出的关切心疼……
“你知道么,我以前听人说,送围巾是有寓意的。”
“是要把我永远都圈住么?”
“差不多。嗯……寓意就是——爱你一辈子。”
当日的温柔话语犹在耳畔,然而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祐樘手里捧着那个做得走了样的阿狸公仔,眼前不由浮现出她被自己窘得哭丧着脸的样子。
“我做了好几个晚上,还硬着头皮一遍遍跟宫女请教,又怕被你看见,跟打游击似的,没想到做出来居然被你嫌弃了……”
“我居然把狐狸做成了狗……其实我做得一点也不好,你刚刚都是在安慰我……我以后再也不做女红了,不做女红了……”
祐樘想着想着,心头便涌上一股不可遏止的酸涩。
“乔儿,你知道么,”他坐在床沿上低低地呢喃,一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了些沙哑,“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物,我一直都视若珍宝地收着呢。”
他将那条围巾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带给他的最后的温暖。
祐樘静静地坐在床头,脑海里全是她的音容笑貌。
然而倏忽之间,他又想起她中毒倒地时的痛苦,她为了让他少些牵绊而刻意做出来的绝情,和她在生命走到尽头时再也压制不住的不舍和凄绝。
他太了解她了,她的心思他怎会猜不到,那些伤人的话不过是不想让他徒增更多牵挂而已。
他相信,她不会无缘无故选择离开,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虽然嘴上说会恨她,但是他哪里能恨的起来,哪里舍得恨她。
他不恨她,但是那些推波助澜的人和此事的始作俑者,他断然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