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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还有许多未出口的话,而现在它们呈现在了樱子眼前,那是很多的泪水、鲜血和无人听闻无人去管的悲嚎,由人祸或天灾造成,活在世上也还有着数不胜数的不幸和苦难,它们像是雨夜里脏污的水般漫遍每一座城市的阴暗角落,有着下水道的恶臭,也携裹着死去的鼠蚁鱼虾的腐败气息不断蔓延。
而许许多多的他和他们就像是城市这幅画作上最丑陋的败笔,毫不起眼,犹如疮疤一样被遮掩在美好的表象下,一切正义一切美好降临不到他们身上,唯有一日日麻木度日,最终灵魂与身躯共腐坏,变作为烂泥,沉默在昏黑死寂里。
只看到那一幕、那一角,胸膛中贴近心脏的位置就开始钝痛,然后麻木迟钝的反应逐渐渗入神经,让人的思考都迟缓下来。
这一个世界的真貌并非表面上那样光鲜亮丽,有太多的阴暗污秽藏在角落,还有很多的悲剧不断上演,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多么令人悲伤啊。
他也曾有亲爱的爸爸妈妈,而即使爷爷奶奶并不亲近,在逢年过节时也会象征性地对他笑一笑,并且从衣兜里掏出糖来,他也和小伙伴漫山遍野地跑过,爬树、玩水,从山上摘野果,扎进水里去摸螃蟹。
他记起了那些被遗忘的过往,因被拐后发了场高烧,当时为了不让他在车上哭闹引起人注意,还被人贩子喂了药,然后就烧得脑袋不清醒,不仅遗忘了过去,还整个人都变得迟钝呆傻,由于说话含糊不清,不能卖巧乞讨,就被当时的‘老大’折断了一只手。
那是在一个夜晚,发生在郊外,好几个人无情的拳脚落在身上,踢、踹,揪着头发身上的皮肉都被划开,本以为会被打死,结果被踹在头上昏迷过后,醒来只有一只手臂被折断,已经算是很好了。
被折断的手臂很痛,血液不流通,里头乌紫漆黑的血积着,因发炎而鼓起了极大的包,像是还有血水在里头荡,那阵子也整个人忽冷忽热,像是随时都会撅过去而再不醒来,他强忍着痛,流了太多的泪,在他们这样被控制的小乞丐聚集的地方,苍蝇盘旋,蛆虫遍生,到处也都是肮脏恶臭的排泄物。
即使因为痛,且还有环境恶劣的原因而哭到眼睛感染,眼前一片雾蒙蒙看不清时,他还能想起那一个夜晚,从昏迷中痛醒时已经记不得是白天还是黑夜,但他知道身边还躺了另一个年幼的孩子。
也许是亲眼瞧见了、亲耳听见了,那几个大人随意说笑着,那个孩子不禁揍,不过是钢管不小心划破了肚皮,于是内脏都流出来,夜里他们看不见,他就挨着打还妄想爬出去,最终死去了。
他有没有摸到一手恶臭发黑的内脏,记不得了,他有没有看到他闭不上的眼睛,也记不得了。
微冷的风吹在身上,还有一点微不可查的细雨,他眼前仍蒙了一层白翳,不大能看清人和物,但十分迟缓地眨了眨眼,风里有不知名的味道,他忽然就意识到这是春天。
“佑树哦,不要去乱跑,等晚上你的舅舅要来,我们炸小鱼呢。”
那一桶小鱼——只有浅浅的桶底的小鱼,是佑树白日里去和小伙伴儿们一起捉回来的,为此还借了家中的小网子,而他只记得带回来小鱼向母亲夸耀,忘记渔网了,还招了一顿来自大人的调笑。
人死前会回顾过往吗?
佑树闭上了眼,宛如还能感受到从胃中、咽喉处不断涌出的血腥气,混杂了腐败的气息,就如他整个人都早已腐烂,死去在肢体被折断的那一个夜晚,在被拐时就抽离了灵魂,唯留下躯体被虫蚁啃食,从内脏开始,逐渐自己只剩下了个空壳。
他张了张口,有一瞬间似乎想要开口说话,或妄想表达什么,可是早已无言,而又有泪水淹没掉他的灵魂,那是一望无际、无边无涯的人世苦海。
在一片白翳中,他看见有什么火红的一团靠近,她身上还有浓烈的春日气息,那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她不会哭也不会笑,脸上也没有任何嫌恶或不喜,只是很平淡地望着他,她的眼中什么也都不具有,她还不懂得,不知道要远离像他这样的‘人’。
因他‘看见’了,不知为何胆怯地向后瑟缩,可她又站近了一点,白净的手抓着自己兜帽两边,鬓边的散发和小辫子的一角从中落出。
“我是樱子。”她这样语声幼弱细小地道,轻轻的呼吸声也传递到佑树耳中,他眼前看得清明了许多,白翳的影响消失不见,似乎受到了蛊惑,他抬起一只手想要……下意识地不知想要做什么,最终握成了拳缩在破布一样的衣袖里。
可他没办法的,对上那个孩子向下撇的嘴角,看她眼睑微敛,她不知事,他就感觉到了一阵泪意,哽咽着将自己蜷缩,哭嚎着随意地将那条被折断的手臂搭出,如自暴自弃,他不想有这样丑陋,不想有这样不幸。
“……佑、佑树。”被命运薄待的孩子嘶哑出声,有很久没说过话了,就导致嗓音粗粝难听,磕磕绊绊得比稚子还不如,更像是穷途末路的野兽发出了悲嚎。
“你要去哪里?”樱子问道。
随意地用脏污至极的衣服擦拭眼泪,眼角白翳下有什么水液流出,还有脸上的疮疤被狠力擦出血和脓水,对此全都不知觉的佑树陷入思考,他想了想,却又想不到答案,嗫嚅地不作答,看着这一角落外的天空发呆。
树上长出了嫩叶与新芽,有不知名的花盛开着,鸟雀啼鸣,清晨的露珠还未从草叶上蒸发或落下,他卧着的角落前还有一滩积水,里头倒映着这一方根本不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