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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脱口,他忽而冷汗涔涔。号手?他何时当过这号人物?
姬胖子色变,一刹间,他脑中闪过些微光景,时是阵云蔽天,冰封前路;时是白骨遮野,他涉血泊而行。
他好似望见自己衣敝履穿,瘦仃仃地背负着一人穿过荒野,粗糙的手里提着一只牛角。背上的那人痛喘不已。而他喃喃地道:“大、大人,再撑片时,咱们便能待到天子班师啦。若白帝经行此地,他定会接咱们回蓬莱的。”
背上的那人病骨支离,憔悴地道:“不会的,白帝已忘却此地。咱们再等一百年,一千年也定等不到他回转,咱们势必葬身此地了。”过了片刻,那人又喃喃道:“姬瘦子,你别死,我的部属里,惟你一人活着了。”
他道:“谷璧卫大人要小的不死,小的便不会死。哪怕死了,来世也会投生作旗招,高高悬起,让大人望见小的所在。”
他背上背着的那人虚弱地笑了,低声道:“姬瘦子,若有来世,我扶你做皇帝可好?咱们建一个繁华盛世,教陛下也吓一跳,让他后悔将咱们抛在了这里。”他说:“既然如此,那时我定要吃净这世上的海味山珍,不是姬瘦子,而是姬胖子啦。”
两人哈哈大笑,突然间,他双膝一软,摔在地里。原来是他身子极衰弱,走不动路,也行将死去了。视界渐渐昏黑,背上那人急切地呼喊他,然而声音已然离他远去。
最后他颤着口唇道:“大人,我死后,便将我吊起罢。如此一来,小的便能望见蓬莱了……”
幻觉仅有一瞬,姬胖子突而猛然醒觉,他用力一拍自己的额,止住那莫名的昏眩。这是何时见过的景色?他分明是九五之尊,不曾上过沙场。岱舆也当是个繁华靡丽之处,哪儿似方才在幻象里见到的乱石重冈?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提在口,瑟瑟地望一眼立在一旁的谷璧卫。谷璧卫一身雉毳,着妆花朝服,柳眉凤目,丰神飘洒,与幻象里那枯槁颓唐的谷璧卫似是二人。
正出神间,一道温澹的目光瞥过来了。谷璧卫尔雅温文,笑吟吟道:
“陛下,怎么了?”
姬胖子定了定神,以袖拭汗道:“无、无事。教员峤的使节奉礼上来罢。”
中官唱了号令,一位老妪同随侍入了殿。那老妪短个儿,手小脚小,似一粒圆豆子。一身金绣青罗衣,腰系碧玉葫芦,慈眉笑眼。姬胖子见了她,心道:“本王寻的江湖骗子也来了。”
原来真碧宝卫素来同他交恶,定是不愿在这重典上露面的,于是姬胖子便寻了这骗棍作顶替,好给岱舆黔首作交代。那老妪笑嘻嘻地上前,大拜大叩,道:“见过陛下,小地恰有一薄礼,还望陛下笑纳。”
姬胖子笑道:“礼虽薄,情意却厚。取来让朕瞧瞧罢。”
一只铜镀金箱被奉了上来,通身雕琢银花。姬胖子本对这贽礼不抱甚兴致的,毕竟这骗棍本就是自己安插的人儿,能奉上什么大礼?
然而这时,一阵针刺样的痛楚突而自头上传来。陡然间,姬胖子仿佛突而犯了谵妄。他望见室中黑血漫渐,那假充碧宝卫的老妇如遭兽啮,倒毙在地。王府中人头攒动,将一名脸色惨白的红衣少女围在人丛中。而谷璧卫的脸上挂着傲慢不逊冷笑,将那少女指认作人犯。
他又看到幻觉了,而在这幻象里,碧宝卫已死。可他眼前的碧宝卫却好端端地立着,毫发无伤。
姬胖子突而汗流如注。这些幻觉如此逼真,教他如曾置身其中一般。莫非这些光景方为真实,而他迄今为止都处在梦中?
正惶然间,突有中官十万火急地前来报道:“陛、陛下……奴材万死,前来搅扰——溟海、溟海涨潮了!”
姬胖子摸一把脸,怒喝道:“退下,没眼力见的东西,潮起潮落,莫非不是常事儿?值得在这时搅了朕的重典么?”
“可……可那海,海吼闹得格外厉害,水变得墨一样的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且浪头正往大殿处袭来!”
“什么?”
姬胖子猝然起身,冕上珠旒乱撞。谷璧卫也兀然变色,沉着脸颊,神情凝肃。
侧耳细听,只觉耳畔鼓乐声渐弱,间杂黎氓的哭喊声、海潮声。浪潮仿佛自千万里外呼啸而来,震天撼地。所有的杂音罗织成网,笼住了措手不及的姬胖子。
突然间,浪声达到顶峰,仙山吏们忽望见一数十丈高、有若浊泥的巨潮飐动而来,惊叫声里,黑浪犹如恶兽,撞上了大殿,脊瓜柱咯吱作响,尘土簌簌下落,仿佛将被碾得四分五裂。
而岱舆仙山吏们惊诧地发现,黑浪席卷过的土地上,竟涌现出一群群漆黑的影子。这群影子身无定形,宛如污泥,一个个头大如斗,生有六七只小眼。黑影们怒吼着扑向仙山吏们,既似野兽,又似训练有方的军队。
一时间,岱舆上下人仰马翻,混乱不堪。黑泥们犹如梦魇,侵吞着那繁盛的一切。姬胖子瞠目结舌,漆黑的海潮打碎在殿脊上,浪花碎裂,落下千千万万枚乌黑的雨针。
而就在那黑雨里,一个身影悄然而至。
姬胖子如有所感,惊恐地向殿外吼道:“谁!”
他想起那在幻梦里狠刺自己一剑的身影。而那人影正裹一件皂色披风,下摆破烂,经风拂起时如天蝠展翅。那人一头灰白发丝,发尖如浸染风霜,变得雪白。
那是一位目光如冷溪寒泉的青年,半张脸上有漆黑的脉络延展,好似古老的图腾,又似跳动的火焰。
谷璧卫忽而绷紧了身躯,面对这青年,他忽如临深渊。多年以来,哪怕是服食“仙馔”十余樽的仙山卫也不曾如他一般教人寒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