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将成为聂深的新工作室。
聂深从地上爬起来,摇晃着坐到床板上,习惯性地抬起手腕,但那块手表已经不见了。聂深摇摇头,集中意念,闭目沉思。
今晚跟踪缪璃得到的收获看似很多,但实际上却让他感到更迷惑。但有一点得到了确认。
地下室的石门附近发现的死鱼残渣,还有细碎的鳞片,联想到母亲临终遗言提到的“鱼皮娃娃的院子”,以及母亲生前对鱼的惊恐,聂深相信地下室最深处那个黑暗的渊洞里,必然遗落着关于母亲的秘密,很可能也包括父亲的信息。
还有那个郭保,似乎知道很多事,但表现出的样态,却又是那么怪异。说他完全疯癫,又不像。聂深记得母亲在最疯癫时,仍然有一丝理智的,即便在发作狂躁最严重的时期,即聂深四岁到六岁那两三年间,母亲竟有一次把聂深扔到浴缸里,但很快又被复苏的理性和强大的母爱拉回现实。
而郭保的种种表现,仿佛是大脑里有个开关,触发开关即切换到启动模式,并且各个模式之间的表现不同。有的模式是像烙饼一样在地上翻滚,有的模式则是盘腿静坐,似在接收信息,然后,又把各种人声组合,形成传声筒模式,与缪璃展开对话。
缪璃受到的惊吓,究竟是因为郭保的行为,还是因为郭保说出的话?
聂深努力回忆在地下室听到的凌乱的话语,然而脑海中除了一片嗡嗡声以外,无法分辨出完整的字句。
想到这里,聂深的脑袋又痛了起来。赫萧给予的重击,如果再凶狠几分,聂深就完了。那个死神般的管家为什么会如此对待自己?
聂深躺在床板上,昏昏欲睡。
他忽然坐起身。缪璃在地下室对郭保说过一句话:老昆他们不知道你还活着……
由此可见,地下室藏着郭保,除了缪璃知道以外,赫萧是瞒着佣人的。以掌控一切自居的赫管家,容不得任何人触犯他,这就是他的第一个漏洞:由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赫萧欺骗了手下。聂深将抓住这个破绽。
第三个工作日从午夜零点开始。这次很平静,直到清晨也没有任何事故发生。
赫萧一大早前往祠堂。
薄雾缭绕,天地间的黯青色略显明亮。祠堂位于宅院东边,雕梁画栋,内部装饰肃穆沉厚。祭橱内摆放着牌位,抬头可见最上面的开基始祖牌位,那便是女修之位。以下各位先祖依序排开,总共放满了三排,气势壮观。两旁对联书写:宝鼎呈祥香结彩银台报喜烛生花,千年香火乾坤久万代明烟日月长。
赫萧曾听义父讲过,缪氏家族出自嬴姓,始祖便是女修。《史记》记载,女修吞了玄鸟之卵而受孕,这条血脉在秦朝达到辉煌顶端。随着秦朝灭亡,嬴姓为躲避仇杀,改为十四种姓氏,散落藏匿在民间;其中的缪姓,便是主脉,直接源自女修——缪璃身上连接着祖先的血脉。
赫萧还得知,义父其实是上门女婿。因为缪氏家族是母系为主,生了女孩便旺,生了男孩总不长久,到了义母这一代,根据家族传统,入赘者必须改姓“缪”,才能进入祠堂奉祀先祖,义父欣然接受,婚后一直深爱义母,并将家族事业经营得风声水起。
缪济川当年对宗族之重视,凭这座祠堂足见其心,每年的祭奠日堪称盛事。然而缪济川突然与亲属断绝往来,并卖掉了电灯公司。那一切都发生在赫萧去英国陪读期间,他与缪璃回国后,缪济川只字未提宅中发生了什么。赫萧唯一知道的是,缪济川对宅屋做了重建,但装潢修缮所需的费用,还不至于使缪家败落,本该留下的巨额财富,却踪影全无。缪济川做的一切,似乎都在为自杀做准备……
祠堂里传出的哭声打断了赫萧的思绪。
缪璃正站在父亲的牌位前,低声啜泣。缪济川的名字刻在黑色描金木牌上。
每年,到了缪济川的寿诞日,赫萧都会组织大家来祠堂祭拜。此举唯一的目的,就是凝聚人心。尽管缪家早已凋零,但血脉尚存,就不会灰飞烟灭。
此时,缪璃望着父亲的牌位,为这个家、为自己,也为这叵测的命运伤心。
赫萧走过来,给牌位鞠了躬,退到一旁。
缪济川有一张遗像,一直挂在书房,并没有拿出来用。由于缪济川死得太惨,赫萧不希望每一次祭拜,都让缪璃体会一次痛楚。那张遗像也选得不好,缪济川的表情沉郁,眼睛不知望向哪里,空洞无神。
缪璃停止了哭泣。
牌位前放着一碟羊奶,那景像确实凄凉。
“这不像是祭拜我爸爸,倒像是祭拜一只猫。”缪璃艰难地笑了一下。
赫萧牵了牵嘴角,笑容没有展开。
赫萧看到缪璃的眼角晶莹闪烁,还有一滴泪。他在自己口袋掏手帕,手帕拿出一半,雪白的一角在手指间捏了捏,又塞回去。
“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能哭出来。”缪璃用手背抹掉了那滴泪,“爸爸已经过世……嗯,八十一年了。”
“是啊,八十一年前的四月十号。”赫萧说。
“可我觉得爸爸他,好像三天前才死的。”缪璃仰起脸,望着祠堂的顶棚,把眼睛里即将涌出的泪,倒灌回去。
“小姐……请以后……不要再去地下室了。”赫萧说。
“可是这么多年一直都很安全。”缪璃侧过脸,看了看赫萧。
“现在情况变了。”赫萧望着眼前的牌位,“以后我去地下室谈话,你不要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