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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蝶按下剧跳的心,深吸一口气,开始详阅大标题下面的详细报导。除了关辂在记者会上宣布他即日起,正式接任『巨霆』财团主席,及『关氏』企业总裁,并将以留驻台湾为主,记者同时记述了自幼移民美国的关辂,十五岁时便因其设计的一套新型电脑软体而声名大噪,随后他在电脑方面的成就又为他赢得数次奖,但他从未出面领奖。这名电脑奇葩从不曾公开露面。人人皆知关辂就是『巨霆』前主席关锦棠的独生子,可是没有人见过他。关辂这次突然公开亮相,主动出来面对大众,他坦言主要是为他父亲的神秘遇害。他同时说明他未能参加亡父祭典和葬礼,是因他在美国遭暗算,受了枪伤。枪伤。这两个字像在康乃狄克别墅那天早晨,震碎宁静的夜的两声枪响,在琬蝶耳膜鼓震。报上描述的公开现身前的关辂,和她在美国认识的关辂,太吻合了。但是她真的认识他吗?她看著报纸上那张照片里,她爱得心疼、想得悲切,痛苦的念著忘不了的男人,她发现她不认识他。也许她从来不曾真的认识关辂,一切经过只是个荒诞得几可乱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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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是他。
关辂自长镜前走开,再一次用手指梳过关轸为他修剪过的头发。她手艺很巧,剪得很漂亮。现在他们俩真的是难分轩轾了。关轸双臂抱胸,靠著落地窗旁边的墙而立,对他笑著。她的表情倒像在欣赏镜子里她自己的倒影。齐整的头发,新订制的范伦铁诺铁灰色西装,淡蓝衬衫配上银灰领带,崭亮的义大利皮鞋。「你都在哪做衣服?」关辂十分纳罕。
不管他如何穿著,她的装扮、水远和他毫无二致。就算他同样的衣服有两套,她穿的也不可能是他另一套,因为关辂比一七七的关轸高个几公分,他的尺寸在她身上至少大一号。「不会是你会去做衣服的地方。」关轸如此淡淡回答。
「你为什么要和我穿的一样?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恢复女儿身了,用不著再打扮得像个男人。」
「我习惯了。」
关辂没有多说。他想脱掉这身浆挺的新衣,对於像三件式西装这些正式的穿著,他还不大习惯。但即使他们在家,关轸也要他穿著它们,直到他要上床睡觉。除了要关辂习惯正式的衣著,她还为他上课,训练他的言谈行止。他比较喜欢的是她教他阅读的时候,那满足了他从小就渴望的求知欲。虽然他回来才两天,但他像一块海绵似的,贪婪的吸取她给他的书本上的知识。「我有个疑问,」关辂说:「这两天送衣服给我的那些人,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尺寸和我需要哪些衣服?」关轸眨眨眼,笑道:「当然是有人打电话通知他们,告诉他们的啊。」
「就像有人打电话叫记者去公司?」
「否则难道你以为那些人有神通,知道你回来了?」
关辂想说什么,又不真的确定他要说什么。整个情况对他来说,仍然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假如大伯他们为了争夺『巨霆』和关家的产业,不惜谋杀亲手足、亲侄子,爸死后,为什么没有人住进来霸占这楝大宅?」「也许因为屋子里闹鬼。」关轸说,口气仍是淡淡的。
关辂看著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关轸比他聪明,他觉得。她懂得比他多,学问比他好,反应比他快。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何事,该说什么话。「你也会的。」她冷不防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什么?」关辂愣愣问。
「有一天,我会的,你都会学到,你会比我更好。」
他不以为然。
「你会的。」她走离墙边。「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休息吧,辂辂。我要走了。」「轸轸!」他赶紧叫她,因为她来无影去也无踪的总是只在眨眼之间。「我睡觉的时候你都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你睡不睡觉?」他好奇地问。「你是说『鬼睡不睡觉』?」她笑著。「我可以睡,也可以不睡。不,你睡觉的时候我没睡,我去看妈了。」「我也要去看她。」他立刻急切地说。
「还不到时候。过几天好不好?这个时间疗养院也禁止会客。而目前白天你需要全天候留在公司。」他不得不同意。「妈看得见你吗?」
她摇摇头。「我想除了你,其他人都看不见我。无所谓,我只是要看看她,陪在她身边。」「你找到爸了吗?」
她悲伤地又摇摇头。「他被炸成粉碎,辂辂。」然后她消失了。
关辂张开嘴,最后还是没有叫出声。反正她也许早走远了。
洗过澡,换了一身舒适的白色纯棉运动衫和裤子,关辂虽有倦意,却无睡意。他走出卧室,下楼到客厅。他父亲的遗像还挂在设灵原处,香和烟都未曾中断过的点燃著。关轸告诉他,父亲的骨灰移送到寺庙去后,大伯他们就要拆掉遗像和供桌,但他们刚搬走一样东西,转个身,那样东西又回到原位。如此试了几次之后,他们吓得落荒而逃,再不敢走进「云庐」。如果他没有回来,「云庐」可能就要被卖掉了。向父亲点了三炷香,默哀片刻后,关辂走到屋外。他对这个地方仍然没有归属感,虽然他渐渐地拾回了些幼时在这楝屋里的记忆,却无法将记忆和感情连在一起。他倒时常想起阿爸。奇怪,尽管他记起他是绑架他的人其中之一,关辂心中仍视他为父亲。他对吕进财没有恨意。这个剥夺了他完整的童年,使得他和亲人分离二十余年的人,於他浑浑噩噩的成长期中,一直东迁西移的保护他不让他被人找到,自己最后却惨死刀下。当然,也可能也保护他自己。他那么坚决反对关辂来台北,一定知道谁会加害於他。要是他那晚下了班没有在外面逗留,说不走他也成刀下亡魂了。忆起那晚,朴子水塔边的女孩模糊地晃过他脑际。他连她的名宇都不记得了。一个和他互献初夜,他这辈子唯一有过亲密行为的女人,他竟连她的脸孔都想不起来。但另一张脸庞却清晰的印在脑海,只不过回来后这两天,一下子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他直到此刻才有时间想起他的爽约,想起她,唐琬蝶,小蝶。一件事实蓦地闪进他脑中。小蝶认识关辂。不,她认识的是假扮他的关轸。他回想小蝶提及关辂的悲伤和痛苦表情,他重忆小蝶第一次见到他,神思恍惚,流著泪走开的样子。小蝶不知道她认识的「关辂」是女的。而她爱那个「关辂」。关辂恍悟。关轸扮的关辂曾是小蝶的男朋友。他呆呆立定,一时间腹内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