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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符卫不明晓事情何以至此。
他回忆往昔:蓬莱转寒,他随白帝出征,却发觉仙山遭冰墙围困,本就处在百川汇流之底,他们费尽心力却难破这囚笼;一行人班师还朝,却发觉民庶已因冻害而大乱。暴乱之中,他们仓皇而逃,穿过以桃源石铸成的镇海门,却发觉石门后有万亿个判若鸿沟的世界。往后他们便如一艘迷船,在无数个世界间漂泊,却无处落脚。
第一世的白帝眼见仙山数度灭亡,已然心灰意懒,久居归墟;第二世的白帝因频仍伤筋动骨,服食太多“仙馔”,已对追寻桃源一事扞格不通。而天符卫现时日渐觉得身沸如烧,心知自己身躯遭到“仙馔”腐蚀,也将时日无多。
难道他们真已无路可走?天符卫独自坐在篝火边,齿关紧咬,拳头紧攥。
自提出那“大源道”的构想后,白帝便精神焕发,时而独个跑走,不知在捣腾何事。天符卫对此忧心忡忡,创教这一设想听来虽好,可自古以来信众便最易受别有用心之人左右。天符卫也曾对白帝忧心如焚道:
“若百年之后,咱们身死,信徒遭人唆使为害社稷,又当如何是好?”
白帝目光森森,谈锋甚健:“既然如此,咱们多服些‘仙馔’,自此我们长生久视,护持教派,不便不必为此顾虑了?”又道,“仅凭我二人之力,兴许真难寻见‘桃源’,需集众人心力方可,‘大源道’之创立势在必行!”
天符卫将他的异态看在眼里,日益担忧。白帝此时的身躯已然乌黑如炭,有时稍一使力,血肉便会簌簌而落,服“仙馔”之害在渐渐显露。可在石门间奔走日久,他们时有伤病,又无暇歇憩,非得仰仗此物不可。天符卫也知晓,他们这是在饮鸩止渴。
忽有一日,天符卫走入帐中,却惊见白帝怔然立着,一手握着另一只手掌,脚边的地面上竟掉落着几枚指节。
“陛下!您这是……”天符卫心头一震,赶忙奔过去问道。
白帝苍白地一笑:“不要紧,身子不大中用了而已。”那笑容教天符卫不由得毛骨皆栗,这时白帝又以宽和的口气道:“别看朕指头掉了,手尚能抓握呢!”
天符卫这才惊见白帝腕子上的肌肤已然剥落,底下显露出一条漆黑如泥的腕足来。非但如此,他望见白帝脸颊上有数处皲裂,裂口里露出斑斓的细小眼瞳,正对自己扑扑闪闪。天符卫惊心骇胆,此时的白帝便似他们曾见过的谷璧卫一般,正渐渐失却人形。
“怎么了,悯圣?”白帝见他口唇发青,耽心地问。
天符卫顿口无言,垂下眼睫,口唇抖颤半晌,最终道:
“……无事。”
往后的日子里,天符卫眼见着白帝走向末路。
因受“仙馔”侵害,此时的白帝已怪形怪状,肌肤溃烂如软泥,触角钻破皮肉,面上生出密匝匝的眼目,可本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天符卫寻来斗篷,欲遮盖其面容,却反遭他训斥:“朕日角龙颜,有何可羞怕?真要说来,当初朕是为救你而服了许多‘仙馔’,改易了容颜。倒遭来你嫌厌,真教人寒心!”
天符卫心中作痛,此言不假,白帝是为了救自己、救仙山而变作了这模样。他暇时做了针黹,在白帝披风上绣了桃纹。白帝见了,如孩童一般雀跃,将披风盖在身上,气昂昂地道:“往后若建了教,朕便拿它当教纹!朕来做教主,你便是护法,咱们缝一面大旗纛,日日在城头挥舞!”
天符卫望着他手舞足蹈,触角乱摆,心里酸楚。忽然间,白帝也望清了他眼底的伤怀之色,竟也黯然垂手。
当天夜里,两人在火堆边围坐。
白帝在褡裢里翻找出两只桦皮杯,满上茅柴酒,与天符卫对饮了一杯。天符卫不胜酒力,吃酒吃得醉眼朦胧。正当此时,他忽望见白帝难得地显露出清明之色,对他微笑道:
“悯圣,朕左思右想,不如你再穿过一回桃源石门,去寻另一个朕罢。”
天符卫张口结舌,却见白帝低垂了头颅,颊边裂口里几只斑斓小眼扑扑眨眨,极为异常,然而目光却明晰,口气宁静:“朕也知自己服多了‘仙馔’,再不似寻常人了。往后你若携朕而行,怕朕只会是拖累你。朕也想寻个地儿定居,好好培养些信众,咱们各有所图,不如且分开,各行其道罢。”
“陛下在说何话?”天符卫陡然失色,酒也立时醒了,赶忙扑到他身前,“下臣与陛下哪是各有所图?咱们皆有一个心愿,那便是寻见一个冰澌雪溶的蓬莱。下臣本应随侍您左右,怎能说走便走!”
此时他忽觉腕子一凉,一只漆黑的触角已爬了上来,是白帝握住了他。天符卫虽不露怯色,身子却轻轻一颤。白帝早有所觉,笑道:“你瞧瞧你,还是很怕朕这模样的罢?”
“我不怕。”天符卫犟嘴道。白帝哀伤地望着他,轻轻笑了,“朕虽已不成人形,却也不曾悔恨过。若不服‘仙馔’,咱们决计无法在石门间奔走如此之久。只是朕现时神智日减,指不定哪日便会变成与你交兵的妖异。”
“下臣也服了许多‘仙馔’,往后有一日也将会变得同您一般。到时咱们两只妖异凑在一块儿,十四只眼儿十八条腿子,倒十分登对了。”
白帝哈哈笑道:“净会讲胡话!”此时他们二人对望,四道澄净的目光撞在一起,倒教人忆起从前的年少时分了。那时没有风雪,也无森严仪礼,两颗心完完本本,不曾受伤。两人笑了一会,白帝垂下眼,饮尽残酒,慢慢道: